知念妈给知念定了晚上九点半睡觉的铁令,鲜有违背的时候。
知念今天也照常九点半入睡。
她怕黑,怕有鬼。
她的门经常会留一道缝,客厅里的光会顺着门照进来,满满都是安全感。
知念还和姐姐一起睡,姐姐下了晚修写完作业就会回来陪她。
那个时候门已经关了,没有光。
她不怕了,因为有姐姐陪着她。
但是今天门缝一直没关,姐姐还没回来,妈妈就回来叫她起床了。
知念茫然坐起来,睡眼惺忪:“天亮了吗?”
知念妈本来焦心得不行,被她逗得一乐:
“没有,收拾收拾,咱们出门一趟。”
知念不解:“为什么?”
妈妈脸上的笑意没了,满满都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感:“你姐姐还没回来。”
知念闻言一个激灵,也不困了,乖乖跟着妈妈走。
她天生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孩子,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闹,什么时候必须乖。
晚上十点,姐姐还没回家。
知念坐在电瓶车上,听着妈妈打电话到处找人的声音,内心一片平静。
小县城没别的,就是到点了人少,不到点人也少。
旁边乌拉乌拉开了几辆电瓶车,都是游天街的叔叔阿姨,受了爸妈委托一起帮忙找人。
知念不懂姐姐这么晚回家为什么会这么严重,要出动这么多人。
她以前晚归的时候妈妈也不会特别生气。
这次怎么不一样了?
知念见这大阵仗,心里隐隐有了几分不妙预感,心中祈祷姐姐赶紧回家。
妈妈的脸色越发冷峻,终于,在知念困得不行的时候,人找到了。
停留许久的电瓶车又飞快的开起来,带着夜晚的潮湿和阴冷糊了知念一脸。
知念越发不安。
姐姐在同学家,没打电话报备。
终于回家了,知念困死了,但是家人都很安静,知念一个字都不敢说。
有一句话是,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洗漱完就乖乖和姐姐一起回房间睡觉,姐妹俩睡前小话也不说了。
沉默了一宿没发作,第二天的爆发相当惊人。
姐姐挨打了。
爸爸用平时装胶水的橡胶管子抽她。
那么长,抽过去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。
平时老师用马鞭打不听话的同学也没有这么响。
知念被妈妈抱着坐在一旁,目睹了一切。
犹如观刑的另一个犯人,脖子上同样架着一把刀。
物伤其类,唇亡齿寒。
第一下抽过去的时候,姐姐还没叫,知念已经叫起来了。
她大哭,但是她不敢出声。
姐姐也哭起来,尖叫,歇斯底里。
混着凌厉风声的惩罚还在继续。
知念已经不敢看了,沉默地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,哭个不停。
她听到姐姐的尖叫:
“别打了……别打了!!啊啊啊,我错了,啊……别打我!对不起,对不起,…………我错了!!……”
这场观刑是如此可怕 ,直接推翻了知念妈妈最可怕的认知。
小孩子应激记忆开启,当晚发了场高烧,醒来忘记了这场观刑的结果,醒来后只模糊记得个大概。
之年从前也是这样。
但是这次她再次目睹了全程,沉默地,无力地目睹了一切。
她只能摸到自己。
她挡不住男人的鞭子。
之年红着眼睛,在外面坐了一宿。
她没哭。
她只是抽完一包烟。
抽完烟,之年又突然笑起来。
听不出一点笑意的,满是愤怒的,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。
一声又一声。
但这个世界,除了知念,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。
吓不到别人。
她疯狂的大笑着,笑到直不起腰,犹如将死的枯蝶死前最后的挣扎,带着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无能。
她笑到泪流满面。
声音如同被磨砂纸割过,沙哑无比:
“怪不得……怪不得…………”
重来一次,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,一切豁然开朗。
怪不得知蕊后来一次家也不回,怪不得她这么讨厌这对夫妻。
她们的好爸妈,养孩子的手法真是差到无可比拟。
之年嘲讽地想着。
她从那个退缩的小孩子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身影。
一次次的沉默的洗脑,无形的利器,在她骨头上刻下了服从两个字。
服从,服从,克制,克制,忍让,忍让!!!!!
沉默,
沉默!!!!
偏偏她最后到死也没看清,不止一次沾沾自喜自己不曾被pua洗脑。
有差吗?狗哨效应不也来了?
母亲的反应深刻影响了她,于是她无形中也学会了忍让和顺从。
后来姐姐离开,承担男人怒火的人变成了她。
见证这一场沉默后果的人也变成了她。
她也曾怨恨,为什么妈妈不在男人喝酒之后站出来护着她。
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
她没资格的。
之年抬起脑袋。
月色凉薄,银白色的光照亮了她脸上的表情——似喜似悲。
她没资格的啊。
因为她也曾是加害者。
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,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恨,绝望。
她又一次看清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深知这样无能的自己是多么可恶,于是直接否定了自己的存在。
她就不该出生。
她不该活着。
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。
之年抖着手,捡起带着火星的烟头,对准手腕动脉按了下去。
空气里传来皮肉烧焦的气味,难闻至极。
之年痛死了,她最怕痛了。
她好开心,她好难过。
她是这样矛盾。
之年长袖遮挡的手臂上,密密麻麻遍布着刀痕和烟头把皮肉烧焦的痕迹。
一道道,触目惊心。
都是她亲自动的手。
她对自己进行了审判。
观刑,放逐。
直到死亡,一个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步骤。
知念是留疤体质,摔道口子就能留一辈子。
小姑娘现在可爱美了,成天对着自己的疤愁眉苦脸。
她还没变成她。
还有救。
想到此,之年后知后觉感到后怕,脱力地松开了手。
她摸了摸自己的疤痕,犹觉不够,又对着刚刚烫焦的皮肉狠狠戳下去。
痛死了,她眼里闪出泪。
——但这是她还活着的证明。
她不能再这么离开,至少现在不能。
现在的知念和知蕊还有的救。
之年痛苦地嘶吼,喉间传来泛腥的铁味。
天边隐隐露出模糊的亮光,微弱的,不容忽视的光。
长夜终究结束。
又是一个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