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七棠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，等她醒来，太阳都偏西了。要不是梦里那块肘子肉忽然变成了流血的人头，她还能再睡一个轮回。

听见她起床的声音，玉如在门外问：“我能进来吗？”

苏七棠眼睛还半睁半闭，四肢无力地坐在床上发呆，懒洋洋地说：“进啊！”

玉如轻轻推开门，刚迈进一只脚，就愣在原地。微黄的棉纱帷幔，质地稀疏，半遮半掩，窗外的阳光洒在坐着的少女的身上，她精致如瓷的肌肤似发着珍珠般光彩，粉雕玉琢般通透。她细白的手扶着弧线优美的脖颈转动，带动满头乌黑如藻般的长发在肩头滑过。

苏七棠听到她进来后便没了动静，睁开眼睛，看玉如傻傻地站在门口，才恍然想起，自己昨晚可还是个小帅哥的形象。睡了一夜变成靓妹了，玉如可能受了点刺激。

苏七棠穿鞋下地，扶着门看向外间，冯梦临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，人没在房里。她拉着玉如的胳膊，解释说：“玉如姐姐，为了在外行走方便，我都是穿男装的，不过也没想瞒你，你要给我保密啊！”

玉如这才回过神，“昨儿天色晚了，我没留意，不然的话，这么个大美人，怎么会看不出呢？”又想起什么，问她道：“那你舅舅知道吗？”

苏七棠松开她的手，理了理长发，“嗯！他应该知道吧，他把我错认成他的前女友了，我呢，把他看成我的前偶像了。”

玉如被她这话绕得有些晕，轻笑一下，疑惑地重复道：“呕···相？他不是你的舅舅吗？这怎么……”

苏七棠笑笑，“偶像呢？就是你崇拜的对象！我跟他昨天第一天见，不过应该不能算陌生人！”说到他，苏七棠问玉如道：“他人呢？”

“冯先生一早起来，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拳。出去买了些肉包和豆汁回来，我们都吃过了。你的放在炉箅上热着。他现在去操练场了。”玉如说着，把包子和豆汁都摆在了桌上，接着道：“听门房的秦老说，学校还在放假，应该没有学生，他可能只是去看看场地，一会儿就能回来了。”

苏七棠真的饿了，几个包子一扫而光，豆汁嘛，她向来不爱喝。起身倒了杯水，一口气喝完。仰天打了个饱嗝，终于舒畅了！

听到有脚步声，苏七棠转头看向门口。冯梦临一脚跨进门里，抬头的一瞬，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，他别开眼收了腿，退到门外。窗外飘过他急匆匆的身影。

玉如好奇地问：“冯先生刚回来，又要出去吗？”话音未落，院里传来他清嗓子的声音。

苏七棠纳闷地看看玉如，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，白衬衫和冯梦临的一条白色绸裤，卷起裤腿，只露出了半截白皙修长的小腿，这也不算裸露吧，衬衫就三颗扣子没系而已，苏七棠甩了一下搭在胸前的长发，轻轻摇了摇头，撇撇嘴，“老古板！”

真应该带他去徐骁琪的时空开开眼界。想象冯梦临在满大街的吊带、热裤的美女的包围下，像唐僧误入盘丝洞似的，苏七棠笑出了声，从床边拿起昨日的西装穿上，好几天都没换过衣服了，揪起衣领闻了闻，“这什么味儿？”

玉如越看越喜欢她，一点没有矫揉造作，说话直来直去，她微笑着说：“只是些尘土的味道，不影响。”

苏七棠听后，拍了拍身上，无奈道：“没办法，没得好换！小爷我为了给玉如姑娘赎身，已经身无分文了！等会儿我·····”她话没说完，转头看见玉如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，双手使劲扭绞着衣摆。

苏七棠只是想开个玩笑，看来话不能乱说。她接着道：“我们去街上走走，买点需要的。”

玉如忙摆手，眼圈发红，小声说：“这怎么好意思呢？七小姐，你救了我，我怎能再让你为我破费呢？”苏七棠微微一笑，俯身轻轻拍了拍玉如的肩膀，

“哪来的七小姐？你以后就叫我小七！”苏七棠把吃过的碗盘收起来，玉如见状赶忙上前，抢着将桌子打理干净，

“以后这些事你都叫我来做吧！七小姐！”收拾完就要出门去，被苏七棠叫了回来。

“玉如，你可别害我，什么老爷小姐的，那是资本家，地主老财的叫法，新社会是要打倒这些人的，你要这么叫我，我是会被抓起来的。”苏七棠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，认真严肃地吓唬她。

玉如紧张地摆手，“不叫了，不叫了，小七！冯先生！”

苏七棠听她改口，满意地瘫在椅子里，摸着吃撑了的肚子，晒着太阳，“嗯！这才对嘛！”苏七棠满意地笑笑，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名字的适配度。

“不是，七小姐，哦不，小七！是冯先生来了！”玉如小声提醒她。

苏七棠站起身，看着冯梦临背着手迈步进了屋，冯梦临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。苏七棠注意到，他刻意避开了直接的目光接触，似乎还有些不自在。

冯梦临想带她们去街上转转，问她们是否准备好出门了。

苏七棠点点头，随即绾起头发，拿了帽子戴上，轻快地走到冯梦临身边，调皮地说：“冯梦临，我们没钱了。”

冯梦临微微怔，似乎不太习惯她离自己这么近，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，先行踱步出去了。留下一句话：“街上转转，散散心就好，谁说需要花钱了！”

苏七棠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，又看看玉如，“哎？不花钱咱们去转啥？不去！”

“跟上！叫我舅舅！还敢直呼我的名讳，没规矩！”走在前面的冯梦临头也不回地沉声命令。

玉如拉着满脸不乐意的小七紧走几步追上他。

看见京城火车站的大字，苏七棠满脸黑线。这么快就想送自己走？冯梦临在售票口排了半天的队，人家告诉他，到天津的一等二等票今天没有，三等票还有，要买一等二等票需要早些，有的人为了买票，都是睡在售票口的地板上的。冯梦临松了一口气，转头看着小七说：“三等票太辛苦了，还是明日再来问问看，今日就去买些日用品吧。”

小七这才来了精神，她可不想这么快回去。她恨不能变成一颗种子，在冯梦临身边生根发芽才好。

许是还在元日放假，大家都出来逛，街上人潮如织，摩肩接踵。

冯梦临和玉如走在两边，苏七棠走在中间。路过一家卖女仕裙衫的店家，冯梦临先走了进去，老板见来人，赶忙上前招呼，“这位先生，是给太太和公子添置新衣吗？你看我们这有最新的款式，都可以让太太和公子试试。”

苏七棠满脸不忿，“老板，你什么眼神？看这位先生明明就英俊潇洒，玉树临风，哪里会有我这么大的儿子？”说完后看看自己，想起来，虽然穿越前自己是研二的成人了，可是这副身体是苏七棠的，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，按年龄来说，还真有这个可能。

老板一听，尴尬地笑了笑，赶忙道歉：“哎哟，瞧我这眼神，真是失礼了。先生这么年轻，恕在下眼拙！”

冯梦临闻言，点头道：“别听他胡说！劳烦掌柜的给她们找几件保暖的衣裳吧！挑好的！”

老板马上热情地张罗起来。冯梦临坐在茶桌旁喝茶等候。

不多时，玉如从里间走了出来，她穿了一件玉色胡绉滚宽毛边的短袄，下身同色夹棉马面裙，一双厚底湖蓝色缎面棉鞋。几个人同时看向她，玉如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，不知所措。

苏七棠上前惊讶道：“这可真是佛要金装，人要衣装啊！这么一装扮就是贵夫人了啊！”

玉如拉住她，背过头去，小声说：“这一身太贵了，不能要！”

苏七棠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：“没关系，你以后多给冯梦临做点好吃的，就当预支工资了！”

玉如一个忍不住，眼泪落下，滴在衣裳前襟，打着滑，落下一道水线，玉如赶忙去擦，“这可怎么得了，崭新的衣裳！哎呀！”

苏七棠握住她的手，轻声安慰道：“没事的，以后我们会有穿不过来的好衣服，我保证！”

玉如的眼泪来不及擦，她怕还落到身上，用手背不停地抹着泪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，“这还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。”

苏七棠也买了一件店里最贵的夹棉毛呢大衣，正好穿在了西装外面，又置办了一套舒适的常服。买了些锅碗瓢盆，一些日用品。

冯梦临只跟在她们身后付钱。

三个人路过一家店，苏七棠一看，匾额是“稻花村南货店”。苏七棠从小就爱吃的稻花村糕点，没想到这里也有，有些老式糕点都是一模一样的，看来他们家号称自己是老字号，还真是名副其实。她朝里看了看，还真有她最爱吃的枣花酥。暑假的时候，她在学校写论文，没时间回家，她妈妈还特意给她买了枣花酥送到学校宿舍，两个人在宿舍吃着枣花酥，说说笑笑的，好像才没几天的事。

想到这，她鼻尖一酸，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了，她想妈妈了。

苏七棠抬起手腕，看了看手表，她也奇怪，从她拿到这块手表，各种方法都试过了，正着拨反着拨，摇晃都没见有什么异常。虽然是这块表，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用它穿越回去。

玉如看出她的异样，惊诧地问：“小七，你怎么了？”

苏七棠红着眼圈，强忍住心头的感伤，挤出一个笑容，对玉如说：“还真是百年老店，民国就有了哈！”

玉如听得云里雾里，“小七，你怎么了？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？”

“没！就是看见那个枣花酥，想我妈妈了！”一说妈妈，苏七棠的声音低了下去，眼中闪着泪光。玉如听了，心中也不禁难受了起来，她轻声对苏七棠说：“世上不缺苦命人，得往好处想，才能过得下去，你还有舅舅不是？”玉如轻轻拉起苏七棠的手，温柔地说：“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，我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

苏七棠笑着点点头。

回去的路上，玉如边走边跟苏七棠说了她的身世。她出生在世代为农的小户人家，靠租种地主家的田地过活。家里有四个哥哥，一个姐姐。家里的地少，人多，好在他们祖祖辈辈种地，总结了很多经验，应四时节气，让土地休养生息，他们家总能比别人家多打几担粮。可就这几担粮，除了缴税，勉强吃饱肚子，哪还有剩余。后来哥哥们大了，要娶媳妇了，没钱下聘礼，爹娘为了多收些彩礼，把姐姐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傻子，姐姐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。玉如呢，上了十五岁，村里来了走街串巷做木工活的一对父子。玉如她爹说有手艺就饿不死。一打听，那儿子正好还没娶亲，就托媒人把玉如说给了他们。比玉如姐姐的彩礼还多了几块大洋。玉如嫁到他们家，好歹有了口饭吃。可后来，一家大烟馆要做木工活，他们爷俩干活累，听说抽了□□解乏，就抽了几次。等一个月后，木工活做完了，工钱没拿着，还倒欠了烟馆20块大洋的□□钱。染上了大烟瘾，木工活儿也不干了，为了抵债，父子竟然把玉如卖去了妓院。拿了钱，接着去大烟馆抽。玉如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淡然，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。

“你想回娘家吗？”苏七棠轻声问。

“不想！俺哥应该都娶了媳妇，再也没来寻过我，他们只当这世上没了我，我也只当这一遭还清了他们的养育恩。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，命运无常，今天脱下的鞋，明早不知道还能不能穿得上。要不是遇到你们，我准备他们再来逼我，索性一头撞死。”玉如的话让苏七棠感到一丝震撼，她没想到看似柔弱的玉如，内心竟如此坚韧。苏七棠紧握住玉如的手。

“玉如姐姐，你以后就跟我在一起，我有吃的，就绝不会让你挨饿。”苏七棠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。

冯梦临背着手，踱着步子从她们身边走过，目视前方，低声说：“大话要少说！也不怕风闪了舌头！”说完从背后拿出一个牛皮纸包，用麻绳捆着，塞进苏七棠手里，也没看她，径直走进了学校。

寒风吹动他长衫的衣摆，他背着手，身影修长。苏七棠看着手里“稻花村南货店”的字样，鼻子一酸，他都听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