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先生失踪了，这件事情起初没有任何人担心。

文栖照样忙他的店，有时早晨起来会给众人下一碗面，有时让几个小的蒸点包子分他一份，然后他们开始搞店里的卫生。店虽然是新的，但文栖已经能感觉到它在慢慢变旧，从后门石阶上长出的青苔上看出这一点，从荒废的房屋中地缝里长出的杂草里看出这一点。

有时候客人身上也能看出这一点，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，像主人一样对这个店了如指掌，有时甚至能说出一些文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优点和缺点，乃至于传闻。后者比如说是店里藏着一位长头发的仙女，看他们心善会下来走一圈，散发福气。文栖听了只是叹气，不知道该不该解释，那可能只是洗完澡后披头散发的自己。

厨房的事少了连先生，变得麻烦了些许，但是也不多。因为连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教会了所有店员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下手，现在他们都很清楚削土豆的刀和酱油分别放在那里。

有的时候文栖也会想连先生一阵，主要是想揍他，但想得也不多。因为连先生不是会随便闹脾气的人，他走，很可能是因为他有必须要去做的事。一个心智和武力都很成熟的成年人，出发踏上他命中注定的一趟旅程，他人着实不应该用“担心”这种字眼来形容。

如果文栖没有去见李伊，大概会一直这么想，直到他把连先生忘记。

他去见李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，打雷和闪电都没有听过，他穿着雨衣和水鞋，淌了很久的浑水才来到人安局门口。在一间很小的见面室里，见到了李伊。这个人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，头发更白了些，眼尾的皱纹即便不笑也变得很明显，脸上有种让人感觉到陌生的……对于未来没有期望、也没有动力的感觉，好像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干了，这种感觉通常被称为“老人味”。

文栖不知道这是岁月的痕迹，还是心境造就的。他听说了人安局的判决，是死刑，就在下个月。这个唯一和他有着共同的关于裴央南记忆的人，就快要完蛋了。一个即将死去的人，身上有老人味，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，但是摆在李伊身上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

大概是，人对自己熟悉的他人和事务总有一种固定的认知，就好像孩子无论长到了多少岁，在父母眼里都是孩子；父母无论长到了多少岁，在孩子眼里都是权力的象征。也许这种普世的定律在文栖身上也发生了，他以为这个人永远会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模样，对死亡毫无畏惧。

不过李伊对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，见他来了，提起一边嘴角，半是嘲讽地打了个招呼：“来了。”

然后她上上下下把文栖打量了一遍，用一种几乎幸灾乐祸的语气说：“你手掌上那是重度污染物留下的痕迹吧？你家那个假和尚叛变了？”

文栖心说：你才叛变了，你全家都叛变了。

说完，他才反应过来，这事居然是真的，完全刺激不到对方。

他只好把一众粗俗的话吞进肚子里，和对方一块儿假笑：“小伤，不劳您费心了。您大费周章来见我，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？我以为我们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文栖这张脸，就像一张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面皮，只要他想，嘲讽想要几分就几分，绵里藏针也好，笑里藏刀也好，全都不在话下。他此刻看着完全就是那铁王座上年轻貌美的暴君，有种惊心动魄的威慑力。

这种表现让李伊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。文栖探究了片刻，发现里面居然有一丝是“恨铁不成钢”，仿佛在说：裴央南那么好的人，怎么会教出你这种玩意？

文栖真是啼笑皆非，裴央南那种傻瓜早死了明白吗？只有不天真的、一肚子坏水的人才能坐在这里，继续和你这种一丘之貉逼逼。

过会儿，李伊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目的，开始说：“我从裴央南的笔记里看到过一些关于天道的秘密，他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，曾经去过一趟东海龙宫。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，但他回来之后说，这世上已经容不下神兽了。如果你想知道，也许可以去一趟龙宫看看，你跟他们应该蛮熟的吧？”

李伊的建议文栖并不想采纳，但烦人的是这个建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。他这辈子屈从过别人的威慑吗？其实不太有过，哪怕是最年青气盛的时候，要不就是有别人替他屈从了，要不就是他被打得半死，别人替他上药。

这么看来，他居然是无比幸运的，居然到这个年纪，才感受到了屈从是什么滋味。

在这段对话之后，他告别了李伊，李伊也没有挽留。他听说在那几天之后，李伊就像完成了什么任务般逃走了。

文栖又在店里忙活了好几天。店里真是越来越忙了，是有一位顾客写了关于火锅店的好文章发表在报纸上的缘故，越来越多的媒体、博主乃至作家、摄影师，都想要来店里搞文艺活动。文栖接待了好几次之后，觉得这群搞艺术的真是太不好糊弄了，一个个的都要感叹很多东西，很多东西他根本不知道！

他不太喜欢，于是除了厨房的事，别的都交给了手下，自己总在房间里待着，有时会和小木头人说话，有时他俩都不说话，就看着窗户外边发呆。

后来暗鸦狂拍他的窗户，说他再不出去就要闷出毛病了，他才大发慈悲在后门架起一张躺椅，舒舒服服地躺在那看日落。

然后暗鸦就问他：“老大，你是不是想连先生了？”

文栖倒是没太想起连先生，这几天他每天都觉得自己想了很多，过往的事，现在的事，但细细回想起来，好像都没想起什么东西。

他终于意识到这种状态有点不对劲，他似乎有点丧失生活的动力了。

这样下去不行，他会变老的。

思考片刻，他对暗鸦说：“过几天，我打算去一趟东海龙宫，那里可能有我要找的东西。”

作者有话说

第59章 准备出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