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晚,南楚军主力在入主程防关,为庆祝小胜举行晚宴。
已入四月,草场上吹来盈盈花香。
篝火如星子,觥筹交错间,有人高声唱着家乡小调,唱着唱着就哽咽起来;有人对着空座位敬酒,那是再也回不来的同袍的位置。
火花噼啪作响,火星升腾间,仿佛映出那些逝去的面容。
宋嘉懿随大军一起从边城过来,犒赏三军。她到达时,草场上已经聚满将士。
宴席还没开始,穗穗窝在火灶边,烤一只野兔。
宋嘉懿披着金丝外袍走近穗穗,金步摇在发间乱颤,“五妹妹好兴致,奔赴战场原来是为了……”
她撇了眼穗穗身后的乌维,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。
“我要他带我找母亲。”穗穗回眸一瞥,简单道。
“解释得倒挺快,”
怔忪一闪而过,宋嘉懿很快恢复倨傲,
“我来的时候,江都督带队在城外吊唁亡军,听说从中抓出来一些细作。”
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乌维,“你就不怕他也是细作?”
穗穗将烤兔放进托盘,拍拍手站起来,“是细作杀了就好。当年我敢孤身嫁去北燕,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。”
火灶爆了声响,草场上传来喧哗。
江都督从城外回来了。回来时,脸上已经盈满泪,声音也带着沙哑的哭腔,“伤亡一千五百人,一千五百人呐……他们做错了什么?”
他随意抄起一壶酒,一干二净。
草场上欢笑声顿时沉寂,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。
穗穗意味深长的看了宋嘉懿一眼,“阿姊,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?”
宋嘉懿不答,广袖一挥,从火灶边走向草场中央。
金线刺绣在火光下流光溢彩,她指尖轻叩杯盏,清脆的声响立刻让全场肃静,
“好了,斯人已逝,诸位是南楚的功臣,未来的好日子还长。今日是庆功宴,诸位吃好喝好,不必拘礼。”
话音未落,底下人识趣的高举酒杯,欢呼声掩盖了哀戚。
鎏金烛台投下暖光,穗穗坐在席上,乌维垂首立在身后。
那位子原是春杏的。但小丫头连日奔波,起了风寒,穗穗让她在帐中好好休息。
今日换了个人,连带着身后投来的高大影子也不一样了,穗穗一时不习惯,余光总是不自觉落在他的身上。
乌维双手交叠,姿态倒是恭顺,但面具下的眼睛却始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。每当有士兵靠近穗穗敬酒,他的肌肉就会微微绷紧,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。
穗穗心念一动,用银箸敲了敲玛瑙碟,“赏你的。”
那是一盘生姜。
慕容远没有什么忌口,唯一要说,就是不习惯幸辣,每每尝到,总会呛得脸红。
穗穗仔细观察着乌维的反应,只见他毫无惧意,直接拿起玛瑙碟,一股脑倒进嘴里,面具下的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“多谢公主赐食。”
“好吃吗?”穗穗忍不住追问。
“能果腹。”乌维平静地回答。
穗穗失望地垂下眼睛。
也对。
静妃娘娘曾经说过,慕容远是个狠人。再不喜欢的东西,也能强迫自己吃下,所以这个办法试探不出来。
吃食试探不出真相,穗穗开始百无聊赖起来。她漫不经心地用银箸拨弄菜肴,挑出不喜欢的往乌维盘中堆。
花椒炖羊眼、姜汁拌鱼鳔、甚至还有她咬过一口嫌太苦的苦瓜酿肉。乌维几乎照单全收,面上没有一丝异样。
有孕之后,穗穗胃口不佳。今晚有乌维转移注意力,倒让她不知不觉多吃了小半碗饭。
当她端着加了过量山葵的鱼脍羹,再一次想递给乌维时,终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。
她正欲收手,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响,乌维已经自然而然的接过,捧着碗倒进嘴里,末了,喉结还似不满足的轻轻滑动了几下。
穗穗惊得忘记调侃,微张着嘴,半晌狐疑问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饿了?”
乌维一怔,眉眼弯了下来, “我虽不挑食,却也不是来者不拒,得看和什么人一起用饭。如果是和公主这样的人,那么……”
他的声音好轻好轻,揉碎在篝火的声响里。
“那么什么?”她挑眉问。
“那么,就算是毒药,也是美味佳肴。”
乌维的神情居然闪过一丝暗爽。
他将碗递到穗穗手上,抽离时,指尖擦过她手背,粗粝的触感让穗穗猛地一惊。
慕容远会赤裸裸的说这种话吗?
不会。
慕容远的手有这么多茧吗?
她不记得了。但乌维虎口上那道疤,倒是眼熟。
两人的动作惊动了正在布菜的顾瑾安,他搁下象牙箸,踌躇许久,将要开口,却被宋嘉懿的嗤笑打断。
“五妹妹这驯兽的法子新鲜,”宋嘉懿倚着金丝软枕,鎏金护甲轻轻划在脖颈间,“只是当心反被咬住喉咙。”
身边响起零星哄笑。
穗穗没有接话,跟着扯了扯嘴角。
“过来,倒酒。”她将空盏往前一推。
乌维明显愣了愣,穗穗微微蹙眉催促他,
“你不会以为本公主今晚是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来了吧?还不快来给本公主倒酒。”
乌维沉默地走上前。定西人和被淹人员一样粗犷,习惯就着碗豪饮,他并不知道南楚人讲究,饮酒要用分酒器。
他拿起分酒器,却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,端详半晌,竟直接往杯盏里倒去。
满帐寂静,都屏息凝神等着看他的举动。
乌维执壶的手势像握战刀,一脸庄重严肃,酒液却很滑稽的从另一侧的孔洞漏了出来,泼洒在案几上,洇湿了穗穗的织金袖口。
镇远大将军忍不住拍案大笑,“定西蛮子!这可是御赐的流霞醉!”
乌维撇了眼穗穗责备的目光,赶紧用用袖口去擦酒渍,又被自己矮小的几案绊住,粗麻布料勾住案角,他整个人重重的摔了出去。
席上爆发出哄堂大笑,“你们定西人不喝酒吗?还是说喝酒都用马槽?”
“茹毛饮血,一群蛮夷!”
哄笑声中,乌维耳尖漫上血色。
穗穗本也在跟着笑,瞧见这一幕,笑容僵了僵。
慕容远不会脸红,他绝不会让自己处于这样被人嘲笑的卑微境地。
不,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她倒酒的命令。
他只会高高在上的命令她,看她笑话,就像当年在北燕皇宫,看着她跪在大殿上,任人指点那样。
思及此,穗穗缓缓抬起酒壶,将整壶酒泼在地上,
“果然是战败国的俘虏,粗鄙不堪,上不了台面。”
她的声音尖利得不自然,眼睛却死死盯着乌维的反应,连他睫毛的颤动都不放过。
席上的笑声渐小,所有人都在看穗穗如何教训乌维。
穗穗扬了扬头,“怎么,不会伺候人?犯了错不知道跪下?”
乌维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,似有一团底气将他包围。夜风卷进营帐,席上的空气一点点凉了下来。
顾瑾安轻轻蹙眉,“师妹,莫要动怒,生气伤肝……”
穗穗不理,只盯着乌维,“做不来?”
乌维沉默片刻,忽然单膝跪地,声音平静,“这样,公主满意了吗?”
没想到他真的跪了。
迎着乌维滚烫的目光,穗穗心头一震,强作镇定的挺直腰背,
“镇远大将军说了,这是陛下亲赐的流霞醉,不敢糟蹋。自己跪着,爬过去,捡起来喝干净。”
穗穗知道自己很过分。
可她此刻只想着自己在北燕受的委屈,如果这个人是慕容远的话,她对待他的种种,连万分之一都讨不回来。
在全场注视中,乌维爬到屋角,捡起酒樽,兑进自己嘴里。
虽然他是敌军将领,在场之人无不希望除之而后快。
但威武不凡的人卑微的跪在角落、沉默罚酒,那画面又说不出诡异,好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,叫人无端胆寒。
只有穗穗,坐在秀灯前,目光如炬,神色坚定,好似在替天执行一场刑法。
她盯着乌维滚动的喉结。记忆中,慕容远饮酒时总会先嗅酒香,三巡过后让人面色不动。
可眼前人,仰头痛饮不说,脖颈已经红了大片,还有那酒后混沌的双眼,都和慕容远不一样。
穗穗的视线从乌维的手腕扫到颈侧,连他呼吸的频率都暗自记下。可越是观察,越觉得似是而非,心中升起一股没来有的烦躁。
乌维刚放下空酒樽,穗穗又扬手让人抬上一壶烈酒,“继续喝。”
乌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,看了她许久,默默仰头,灌下烈酒。
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,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穗穗看着乌维沉默倔强的跪姿,就好像看见当初那个跪在北燕大殿上的自己。
她原以为报复会带来快意。
可此刻,她对他做的每一件事,都像回旋镖扎回自己心上。
折磨着一个和慕容远如此相近的人,她心里那根刺,却好像扎得更深了。
“酒壶太小瞧乌维将军了,”
穗穗叫停了乌维,
“直接上酒坛,让本公主要见识一下定西儿郎的酒量!”
她叫人搬来整整两坛,酒坛递到乌维手中。
就连宋嘉懿都看不下去,“五妹妹这是要把人灌死呢。”
乌维此时已经有些摇摇晃晃,他迟缓的掀起眼皮看了穗穗一眼,在穗穗坚定地目光中,低喝一声,抱起酒坛,仰头灌下。
全场鸦雀无声,南楚鲜少见到这样豪饮的场面,顾瑾安甚至提前让两个士兵守在旁边,随时准备去救人。
许久,乌维将一只空酒坛砸在地上。因为喝得太猛,他喘不上气,唇色已经有些发紫。
“够了吗?”
穗穗面无表情,“再来一坛。”
顾瑾安坐不住,“师妹,这酒烈性,会喝死人的......”
“既然决定跟在我身边,就没资格挑三拣四。” 穗穗淡淡道,“就算是毒药,他也得喝。”
乌维无言点头,刚抱起酒坛,便脱力砸在地上。
“放肆!谁准许你砸的?”
穗穗将酒杯掷在他的背上,痛得乌维闷哼一声。
营帐内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,他们不知道平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主,居然也有这样大的脾气。
顾瑾安惊讶地看看乌维,又看向胸脯起伏不定的穗穗,“师妹,你醉了,我先送你回去……”
穗穗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。
她来不及多想,赶忙看向乌维。
乌维也在直视着穗穗。这一刻,穗穗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怒火。
慕容远生气时就是乌维现在这副模样!眼神冰冷得能冻伤人。
穗穗心跳如鼓,她甚至有些兴奋。她在想,
终于,乌维终于要漏出马脚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