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出口,尤清音自己都不大有把握。眉眼在笑,心里却打鼓:卫勉这个人,看起来就不像好说话的样子,想也是不愿被人拿捏的。
再说,他问的那话本也不是什么正经话,答不答的也没什么要紧。凭着这个想同他攀交,寄希望借他的手帮自己查清真相,多少有点天方夜谭了。
小道上无人往来,静可听风。卫勉没做声,尤清音被他眼神盯的不自在,心觉自己说错话,正纠结用什么姿势逃比较顺利,却见卫勉站直,高大的身子遮住眼前天光,一尊影子投下来,悉数笼在自己身上。
一片阴凉里,尤清音看见他点头,只道一个“好”字。
尤清音心中有疑,但是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,卫勉话音刚落,她已经拔腿跑出老远。
回神过来时,才发现自己居然已跑回司药司门口。
她是过来取药的,正事不能忘。
理了理跑乱的衣裙头发,尤清音迈进司药司大门,脸上刚刚挂起个乖巧的笑,没等打招呼,就见向来冷脸的药童朝自己笑笑,摆手示意自己过去。
尤清音受宠若惊,三两步走过去:“现可进去了?”
不需在外站着等,尤清音有点不敢信。药童挤眉弄眼朝她笑,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自然,姑娘进去取药便是。”
自搬到行云阁后,尤清音从未受过如此礼遇,不敢置信又怕药童反悔,边走边问:“当真不用等,进去就能取吗?”
药童笑着点头,态度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:“姑娘与卫司戈相识,怎不早说?”
“卫司戈?”
尤清音停下来,大眼睛看着他:“与卫司戈有何关系?”
药童一副了然模样:“方才在司药司外,老多人都看见卫司戈与姑娘说话了。上回姑娘来取药,卫司戈开口让姑娘进去,我还当是司戈好心,却不知原来姑娘与司戈早就相识。姑娘若早说,每回取药何须如此辛苦。”
话到后面,还隐隐有了些薄怨。
尤清音看着药童,脑中嗡的一声。
这一次取药很是顺利,尤清音捧着药包回行云阁时刚到午时,俞思还在床上躺着,卧房里窗开小缝,一走进去闻到熏香混杂药味,浓重的让人心头沉闷。
“阿姐饿了吧?我今日去司药司取药,回来晚了些。”
将药包收到墙边斗柜里,尤清音到床前看阿姐,跪下来在阿姐额头摸了下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,收手藏进衣袖里,“我去给阿姐做饭。”
今日见到卫勉,这件事她没同阿姐说。从卧房出去时,她看到阿姐眼里的疲累,像是蒙尘的绢丝,流光溢彩都掩在厚重尘土下,让人望之心痛。
这样的时候,让她摆出何种笑脸去同阿姐说,说自己今日遇到卫勉,还与卫勉说话,甚至与他相约三日后再见。
尤清音心里对卫勉无甚特别,也不觉这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。若是平日,她还可高高兴兴告诉阿姐,说往后阿姐想见卫勉容易多了。
可如今,尤清音心里明白,阿姐缠绵病中,卫勉已成可望不可及,她无法用轻松的语气与阿姐谈及,她做不到。
午饭过后,尤清音煮好汤药端到阿姐床前,心里有事,喂药的时候分了神。
刚煮好的药还滚烫着,尤清音端起药盏时手一抖,几滴药汁从杯沿跃出来,全数洒在她手背上,疼的她低低叫了一声,但见阿姐看着自己,只能咬牙忍痛,摇头笑笑:“没想到这么烫,一时没端好。”
俞思担心她,眉眼里透着心疼,却只能喉咙里喑哑嗯啊两下。
尤清音在衣裙上擦擦手背,舀起一勺药吹凉喂过去,柔声解释着:“不过几滴,无妨的,一点不疼。”
俞思盯着她的眼睛,努力将药喝下去。
这些日子,她这个做姐姐的,反倒越来像个孩子,凡事都得由阿音照顾。
除了呼吸,什么都无法自主。
病至膏肓,俞思自己心里一清二楚。求生艰难,病苦磋磨,活着于她而言反成了折磨。夜里不眠痛至百骸时,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。
病在宫中,父亲母亲怕是早对她失望至极,早当她死了。这两年,家中连一封信都不曾寄来,想是怨怪自己不孝,辜负多年养育,到头来既没能为弟弟铺平前程,也不曾为家中挣来富贵体面,反倒让父亲官场受辱,因自己留了污点。
俞思靠坐床榻上,背后是好几个软垫将她的身体撑起来,好让她不至于滑下去。一勺一勺药汁喝进去,每咽一下,全身都疼的几乎痉挛,掩在厚被下的指尖颤抖,俞思全数忍下。
她几乎不愿求生,只是看着阿音忙前忙后不肯放弃,又觉得难过,愧疚,便是再辛苦,也忍着多撑一日。
白粥汤药其实都很难下咽,每一个张嘴和吞咽的动作,于俞思而言都是一场酷刑。只是不忍阿音失望,害怕阿音哭,才强忍着痛苦,努力吃饭,努力喝药,努力地多活一时一刻......
尤清音却不知道,眼见阿姐把一碗药喝完,想着今日的药除了洒在自己手上那几滴,余下全被阿姐喝下,高兴的简直就要跳起来,又怕吓到阿姐,只握着她的手欢喜道:“阿姐看,今日这药一滴不漏。我就说嘛,只要阿姐肯坚持用药,定有所好转的。”
俞思看着她,笑着点点头。
外头天光暖暖涌进来,似乎将屋内浓重熏香与药味照开,沉疴中迸出丝缕愉悦,欢快地落到尤清音身上,她握着阿姐的手,心里一时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,只一遍遍重复着:“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,一定可以的,一定能好的阿姐。”
春近暑来,眼看是寒冬越走越远,热意涌动。只是若往前看,才知寒冬既是越来越远,也是越来越近。
尤清音心里高兴,到夜里替阿姐擦完身子,见阿姐呼吸都比前些日子平稳不少,高兴的整颗心都在狂跳,面上又怕太欢喜吓到阿姐,一直强忍着。
等到照顾阿姐歇下,尤清音出了卧房,轻手轻脚带上门,眼见夜色降下,院里石灯还没人去点,提裙上廊往蓝蕊值房去。
长廊尽头一片昏暗,蓝蕊值房不见光亮。尤清音转弯去小厨房提了一盏小灯,才慢慢走到蓝蕊房门前,抬手叩门乖巧喊她:“蓝蕊姐姐,我能进来吗?”
里头没回应,她又喊了一遍,才听到蓝蕊出声,瓮声瓮气显然哭过,“进、进来吧。”
搬到行云阁后,这是尤清音第一次进到蓝蕊房里。里头没点灯,好在尤清音提了小灯,借着微弱烛灯隐约能看见里面情形:屋内只一张床一方圆桌,墙边靠着两排柜子,一眼就可看全。
尤清音走进去,看到蓝蕊坐在床上,身子缩成个团子,似乎在抖。
她走近了些,看到蓝蕊抬头看自己。烛灯打在蓝蕊脸上,平日凌厉的一双眼睛红红的,眼神之中只有恐惧后怕,全没了往日傲气。
尤清音没说话,只把小灯放到桌上,取过杌凳坐下。蓝蕊抽抽搭搭,两手捂着脚踝,瓮声问道:“邵娘子如何说?”
尤清音还没开口,她又急急问道:“我是不是会被押到掖庭去?还是要把我送到监察尚宫那里去?”
“阿音,”蓝蕊少有地唤她名字,几乎哀求,“你今日救了邵娘子,她定肯给你个面子。你帮我同娘子求求情,我当时真是不小心摔了,那鞋、鞋不知怎的,忽然就断了底,我没站稳这才摔了。”
“阿音,帮我求求情,我当真不是有意的。早知我今日就不该去景福台帮忙,邵娘子有孕,伺候本就担责,我、我、我只是......”
蓝蕊说着说着哭起来,埋头在双膝间,身子不住地抖。
尤清音知她害怕,也知她心里如何想,“蓝蕊姐姐本来是想,邵娘子如今有孕正是缺人,若是照顾的好,便可去到景福台,不必留在行云阁等着被送去掖庭,是吗?”
蓝蕊缓缓抬头,面上有泪痕,“不可以吗?”
宫里都是这样的,一处没前途,便要想办法去别的地方谋出路。掖庭那种地方,如她这种无甚背景之人进去,难讲是否能有命活着出来。
为自己谋条活路,不可以吗?人人都如此,有何不对?
“蓝蕊姐姐与我不同,”尤清音看着她,面容被烛火映出红色,像是整张脸皮浸在火里,“我与娘子是自小长大的情分,自然是要一直守在娘子身边。姐姐不过是尚宫局分到娘子身边的,如今觉着前途无望,另寻出路也是常理。”
她与蓝蕊说话,全然不似平日那个十五岁的小丫头,“姐姐可听过因果?今晨我求姐姐替我照顾娘子片刻,若姐姐当时应允,那今日便不会遇着后苑之事,现下也不必怕邵娘子追究,将姐姐打去掖庭了。”
蓝蕊怔住,无言以对。
尤清音却不是来落井下石的,她盯着蓝蕊肿的老高的脚踝,柔声细语:“姐姐今日穿去后苑的,是新鞋?”
蓝蕊盯着她,点了点头。
“那新鞋,是挽秋或是景福台的人送的?”
余下的话,其实已不必说。蓝蕊在宫中九年,自然能够领会。
景福台再是缺人,尚宫局大把宫人能挑,何至于来行云阁这样偏冷地方要人。将蓝蕊叫去帮忙,送她做过手脚的鞋,让她单独伺候邵娘子进后苑,是老早就想好了,若邵娘子出事便狠狠栽在行云阁里,栽在蓝蕊身上。
房中只一盏灯,燃到末尾已经虚弱。尤清音持灯,起身欲走,“邵娘子那边......”
蓝蕊看着她,一时震惊无言,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阿音这个小丫头口中说出来。等见尤清音起身准备离开,才如梦初醒道:“邵娘子那、那边,求你,阿音,帮我在邵娘子面前求求情,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,真的。”
即便蓝蕊不求她,她也已经告诉邵美人,若想安稳若想查出幕后之人,现下只能龟缩,不可打草惊蛇。
只是这话,她不可能告诉蓝蕊。静静听她求过自己后,才笑笑朝她点头:“姐姐这些日子就安心在行云阁吧,邵娘子那边,我自会帮姐姐多说两句的。”
尤清音回到卧房时,阿姐已经睡下了,房中很静,一时只剩桌上火烛燃烧噼啪声。尤清音走到窗前,关窗时看着夜色无垠,沉暮天穹上繁星点点,说不出的好看。
虽然好看,她却无暇欣赏。等到关好窗放好布帘,回身准备熄灯时,但见烛火摇晃中,自己的影子投在地砖上,摇摇摆摆。
司药司药童的话响在耳边,让她无措。
卫勉......那个人......
那日晨间司药司久等,替她解围之人,竟当真是卫勉?
可是为什么,他明明与自己素不相识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