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堂生涯持续两年,老二老三要入京致仕,不再来上课。说起这事,老二特意询问灵叙的打算。
灵叙没想过,原本以为大家都会待在学堂,谁知老大也要离开,说是找到一份当铺的活。
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找份事做呢?
“你不回家吗?”老三意有所指道。
“暂时不回...”灵叙反应过来他说的家是什么,决定解开这个误会,“我并不是什么贵族,只是一个下山的小道士。”
老二与老三对视一眼,笑道:“好嘛,瞒了我们这么久,不得多喝一壶酒陪罪啊?”
灵叙不喜凡酒的味道,仍爽快端起酒壶一饮而尽,“抱歉,非有意瞒之。”
老二老三没再揪着这事,转而说起两年的同窗生活。
情谊说得差不多,喝也喝得差不多,四人该分道扬镳。
走出酒馆,老二忽然叫住灵叙,说时间尚早,最后带他去个地方玩。
老大从他们的表情猜出是什么地方,刚想拉住灵叙的衣服示意他别去,人已经被老三揽着脖子带走了。
灵叙毫无防备地被他们带到一家盛大的酒楼,里面每个男人身旁都有一位艳丽的女子作伴喝酒,靡靡之音不断。
他正欣赏台上女人所弹的琴音,老二把他推进一间屋子,说有好事等着他,只管享受。
灵叙不明就里走到屋里面,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扭着腰贴上来。
他吓得闪到旁边,大惊道:“你干什么?”
女子捂唇微笑:“公子您说呢?”
“我不知道呀。”
女子施施然靠近,搭上他的肩膀,吐息:“这里是烟花之地,自然是行周公之礼。”
灵叙立即握住她的胳膊推开,挪开眼说:“不行,若是行了周公之礼,我便要娶你,可我不能娶你。”狐狸怎么能娶人呢!
女子愣住,随后似笑非笑道:“公子是第一次来吧,这里行周公之礼,只需给钱就行,不论嫁娶,谁会娶一个烟花女子。”
灵叙与她保持距离,揣着手沉吟:“这是你的谋生之法吗?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。”
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放到一旁的桌上,歉疚地说:“抱歉,平白占了你的时间。”
女子看了眼桌上的银两,又看向灵叙,似有些不敢相信,“公子,是有人付了钱,让我伺候你,你不想做,还给我钱干什么。”
灵叙恍然,二哥是故意带他来这里的,为什么啊?
“没事,你拿着吧,钱不嫌多,我走了。”
女子拉住他,咬了咬下唇,哀声道:“公子是嫌我脏,才宁愿破财消灾吗?”不然怎么会有男人放着天大的便宜不占?
灵叙轻轻拿开她的手,避着眼说:“我有三位朋友,两位绫罗绸缎加身酒肉随意,一位脚踩黄土食难果腹,这世道男子都有云泥之别,何况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,谋生之事有何贵贱之分,姑娘不必妄自菲薄。”
他朝女子微微作揖,莞尔道:“在下告辞,许是我二哥的玩笑,叨扰姑娘了。”
没再给女子多说的机会,大步推门而出,然后目不斜视离开这栋楼宇。
“灵叙。”一直在外等候的老大一见灵叙的身影立马叫住。
“大哥。”灵叙快步上前,“你在这等我吗?”
老大注意到他衣衫整洁,松了口气说:“嗯,不太放心,你,没做什么吧。”
灵叙苦笑:“大哥是猜到二哥要带来我什么地方吗?”
老大微叹:“你不该说自己是道士的。”
灵叙怔了会,内心仍有些不敢相信,“你是说二哥是故意的吗?”
老大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只说:“他们是要当官的,日后结交的朋友必然是达官贵人。”
灵叙懂了他话里的意思,有点难以接受,这两年的情谊难不成是作假的吗?皆因利益而起?
“你接下来想去做什么?要是无处可去,我问问掌柜能否再招个人?”老大打断他的沉默。
灵叙抬眸看向远处的街道,沉吟道:“我想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,找找我的大哥。”
“第一次听你提大哥,他在何处?”
“我不知,只能边走边打探。”
“好吧,或者你告诉我你大哥的名字,当铺来往人多,许能帮你打听到。”
“他叫黎让,那就先谢谢你了。”
老大念了一遍这个名字,笑说:“你大哥竟然和一个将军同名啊。”
“什么?”灵叙问,“哪个将军?”
“百年前,大夏的将军啊,黎让将军,听闻他骁勇善战,战无不胜,可惜最后死于一场内乱中。”
灵叙心头一突,霎时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,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追问:“死了?死在何处?”
老大讶然:“都百多年了,我也不知道在哪,不过西北有个黎村,便是以黎让将军命名的,那里还有他的金身,你若是感兴趣,可以去看看。”
灵叙心急如焚,匆匆与老大告别,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黎村,一路询问村民找到老大所说的金身。
只一眼,他便认出那张严峻的面容是黎让,泪水潸然落下。
“大哥,怎么会...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”灵叙伏在金身上失声痛哭。
这便是黎让几百年来了无音讯的缘故吗,纵使凡间不能动用法术,以黎让的本事,怎么都不该死于凡人之手。
他甚至后悔,化形之后没有即刻来找黎让,非要继续留在青丘修行,若是他那时找到黎让,是否能阻止这场悲剧?
“你是黎让的什么人?”
一道沧桑的声音落入耳际,灵叙猛然抬头,是一位耄耋老人,扶着金身打量他。
“他是我大哥。”
老人愣住,长久后缓缓开口:“你是九尾狐?”
灵叙大惊,这人是如何看出他的真身。
老人似看出他的疑惑,不等他问便自顾回答:“黎让以前经常说起他有个九尾狐小弟,可爱又漂亮,还总惦记你有没有化形,说要回去看看你。”
“你是我大哥的朋友吗?”灵叙激动地抓住老人的手,不过很快就松开,意识到不对,哪有人可以活个上百年。
老人笑道:“我是大夏的君主,是我把他带入宫,让他为我卖命。”他忍不住回忆起往事,以戚戚然的口吻。
“我上山狩猎,射中一条獒犬的腿,当晚这只獒犬就化作人来找我算账。我吓得半死,却发现他只是虚张声势恐吓。找来捉妖师,对方说黎让未动用法术伤人,原则上不能收伏。我这才知道妖怪在凡间这有这样一个软肋,便动了收他为己用的心思。”
“黎让总是一副玩味,事事不放在眼里的态度,其实好哄得很,只要顺着他的心意,满足他的恶趣味,就能轻松拿捏。有一次黎让招惹到比他厉害的妖怪,我救了他,从此他开始听从我的吩咐。”
“黎让很有军事天赋,行军打仗得心应手,我很快坐稳王座。或许是君王天生的疑心病,我对他不服尊卑的态度非常不满,他的听话不是建立在我是君王的立场上,加上忌惮他功高震主的人在一旁添油加醋,我越发对他看不过,不过一个畜生而已,哪来的资格不尊我。”
“于是我渐渐收回他的权力,将他软禁。后来我的弟弟说黎让心有不服意图谋反。我几乎没怎么怀疑就相信了,这很正常,他毕竟是个畜生。我下诏将他处死,虽然被他奋力逃走。”
“我担心他的报复,安排了很多捉妖师保护,终日惶恐不安,连政务都无心看顾。直到我的弟弟带兵围住皇宫,给我灌毒药预备篡位,黎让出现了,他把中毒的我带离皇宫,我以为他是想亲手了结我,却没想到他自剖妖丹为我解毒...”
“你说什么?”灵叙一把揪住他的衣襟,抡起拳头砸下去,“是你害死我大哥。”
老人在地上滚了一圈,捂住胸口咳嗽半天才停下,继续道:“他说,我救他一命,加上那些年对他的恩情,用这颗妖丹偿还,自此因果了结,若有来生,不必再见。”
灵叙大恸,第一次对人起了杀心,咬牙切齿提起老人,还想再打,旁边突然蹿出一条狗,死死咬住他的手,致鲜血喷涌而出。
他呆住不敢动,睁大双眼看着手上的狗,泣声喃喃:“大哥...”
“汪!(放开我主人)”
“他怎么会是你主人,是他害了你啊。”
老人轻拍狗头,示意它松开嘴。
灵叙收回手,任由血流不止,抱住狗头大喊:“对不起大哥,我来晚了,我早该来找你的。”
“汪!(你是谁,放开我)”狗奋力挣开他的手,站在老人面前,凶狠地盯着他。
灵叙不知所措:“我是灵叙呀,小狐狸,你不记得了吗?”
“汪~(我不认识你,不许伤害我主人)”
他霎时伤心不已,没了妖丹,眼前这只獒犬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狗,前尘往事尽消。
老人怔怔地注视身前的狗,抬手搭上狗头,得来对方的蹭手心,“原来是忘记了,我说怎么还愿意跟着我...”
目睹这一幕,灵叙再也待不下去,转身瞬闪到几里外的河边,望着河水失神。
公主,黎让,他总是慢一步,遗憾地与他们错过。
只是这错过的代价太大,一别就是天人永隔,再无相见的机会。
人间这一遭,实在太过伤怀。
冷静下来,灵叙回到老人的住处。一人一狗坐在门口吃饭,一见他出现,狗警觉地站起来盯梢。
即使明白这已经不是黎让,这副防备的姿态,还是令他难受。
曾经的他可以躺在黎让肚皮上撒泼打滚,绝对不会遭受这样的对待。
他靠近老人,看着狗说:“我要带它走。”
老人沉默了会,移开头:“走吧,早该走了。”
狗忽地对灵叙狂吠,“汪!(我不走,休想把我从主人身边带走)”它钻进老人的怀里,抱住老人的手低声呜咽。
老人迟迟不表态,似无动于衷,灵叙却发现他紧握的手暴起一根根青筋。
他无奈地叹气,不多时便自觉离开。
黎让曾说他们两,一个不像狐狸,一个不像狗。
如今他却觉得,黎让分明是狗,忠诚到他自己都会骂蠢的地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