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榆一人一马出了府，将尚笼罩在新婚喜气的崇华府抛之身后，渐渐缩小。
此时的京城一片祥和，宝马雕车，玉壶光转。
如今中原战争频发，昌国无暇再侵扰丹难，她也因此得以有机会回到京城。
上一世她只想做悬于丹难一柄利剑，保丹难四方安定，而江荆身居九重，佑丹难物阜民丰。
可太平盛世是容不下她的存在的。
酒楼宾朋满座，推杯换盏之声从窗户中传来。
江榆驻立良久，上一世她常来此处喝酒。
听着上面热闹的声音，她突然一拉缰绳，朝相反方向奔去。
暖春楼里歌舞升平，衣香鬓影，靡靡之音不绝于耳。
江榆将马交给暖春楼的龟公，径自朝里面走去。
几个娈公似乎认出她来，款款施礼后便远去了。
似乎有点躲着她？
江榆奇怪地想着，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。
龟公立即上来招呼，笑得十分殷勤：“殿下是来喝酒，还是……？”
江榆道：“喝酒我何必来这里？”
龟公领会：“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？”
“长得好看的都给我叫来。”
江榆掷下一块金锞子，龟公慌忙接住，喜上眉梢，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寻人了。
她闲闲地看向大堂中间的台子。
上面正有两个娈公，一个弹琴，一个跳舞。
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两段陌生的记忆，浮光掠影般，正欲细想，又顿时消散。
正在此时，她听到身后一道沉声。
“殿下。”
江榆回头，果然是潘夷。
潘夷既是她的属下，也是她的心腹。
自幼跟在她的身边，出生入死，从无二心。
她最了解潘夷，目光重新落向台上的娈公。
“大柱派你跟来的吧？”
潘夷默认。
“殿下，今日大婚，将驸马一人留在那里……不好。”
潘夷一向讷于言行，临走时赵大柱给她交代的一长串的话，被她用“不好”两字总结了。
江榆道：“你听大柱的还是听本公主的？”
“潘夷听殿下的。”
“那就不回去。”
大意了……
潘夷咬紧嘴唇，不再吭声。
片刻后，柳绿花红的进来几个娈公，各个清新脱俗，面带讨好之色。
当头的绿衣娈公熟练地拿起杯子斟酒。
顺势倚到江榆怀里。
如此低劣的投怀送抱她并不心热，脑海中一闪而过红帐下与她对峙的目光。
厌恶的、疏远的。
按下心头不悦，她笑容如常。
绿衣娈公含情脉脉地看着她，缓声道：“奴来喂大人吃酒。”
说罢，牙齿轻咬酒杯沿儿，慢吞吞地送上来。
刺鼻的脂粉气扑面而来，江榆摒着呼吸，也露骨地回视。
二人越来越近，眼见杯子就要触及唇边，一把剑横挡过来。
酒杯打翻在地，绿衣娈公的脸上嘴里都是酒。
他狼狈地嗔视一眼“罪魁祸首”，皮笑肉不笑地：“这位大人有何贵干？”
观察到娈公并无异样，潘夷这才慢悠悠收回剑，道：“殿下，酒中无毒。”
绿衣娈公翻个淡淡的白眼，十分好脾气地又倒了一杯。
喂酒手法如法炮制。
潘夷也如法炮制。
“当！”
酒杯再次被剑打掉在地。
绿衣娈公和善一笑，询问地看向潘夷。
潘夷视若无睹：“殿下伤势未愈，不宜喝太多酒。”
绿衣娈公：“……”
江榆好笑地看着娈公，然而话却是对潘夷说的。
“美人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？”
绿衣娈公转嗔为喜，熟极而流，羞怯地低着头：“大人真会说笑。”
潘夷：“殿下——”
“是看上哪一个了？”江榆故意问道。
话一出口，其他几个娈公立时围到潘夷身边，极尽撩拨之术。
潘夷低着头脸颊发烫，举剑挡在身前隔绝来势汹汹的热情。
娈公们自讨没趣，也不再招惹。
潘夷沉默退到一边，盯着自己脚尖。
娈公掐着嗓子的笑声与江榆的声音混杂，不可抵挡地钻进耳朵。
视线锁定脚下方寸，潘夷暗自苦思。
和殿下一起守边的五年，殿下似乎从未流露出对情.爱的需求，殿下对她无话不说，也从未提起过男人。
可为何今日突然性情大变？
莫非是新婚燕尔之际，想到心上人却正泥销尸骨，刺激太大才导致如此放浪形骸？
潘夷有了这般猜测，突然自责起来——她竟然还想阻止殿下，皮肉之伤尚可医治，情伤却难自愈，唯有以短暂的行乐缓解。
这样想着，她默默寻了个角落守着，不再干扰江榆。
江榆余光瞥见潘夷离开，沉声道：“起来。”
绿衣娈公正自倒酒，突然听到这声冷漠的命令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瞧了眼江榆，确定她是否在同自己说话。
却见她眼里不复热情，甚至还有一丝……厌恶。
他们久在勾栏，最会察言观色。
当即便敛衣起身，关心道：“大人可有不适？”
江榆道：“我且问你，国侯府长公子孟煦曾来过暖春楼，那日发生了什么，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。”
绿衣娈公奇怪地看看其他娈公。
明明那日江榆就在场，怎么还要他们再讲述一遍？
一时不知她是想要杀人灭口还是出于其他原因，各个噤声不敢贸然回答。
江榆掏出一锭银子，放到桌上时发出沉甸甸的声响。
数道目光瞬间汇聚一处。
江榆道：“本公主与孟煦情定之日定然十分精彩，你们谁讲得出彩，本公主另有重赏。”
像是一群饿狼看见猎物，几个娈公顿时眼冒绿光。
争先恐后地讲道：
“那日可谓十分浪漫……”
“那本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……”
“话说当时殿下一掷千金……”
“……”
在众人七嘴八舌，添油加醋的渲染下，江榆勉强知道了当时的情景。
一个月前，江榆与人一同前来暖春楼。
灯烛暗昧，声色犬马，各个喝得酒酣耳热，遗簪堕珥，急色上头迫于求欢，哪里还顾得上仪态？
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，花红柳绿之间有人一袭白衣隐于角落。
鹤然而坐，如处霜雪间。
江榆一眼便注意到那人。
隔着重重人影，直指白色身影，要他献舞。
遥遥相望，那人玉片遮面，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。
有人劝她，说他跳不得。
京中有不少世家公子有龙阳之好，常来暖春楼寻欢，其中有不愿为人所知者，便会以玉片遮面。
江榆哪里知道，只以为对方也是这里的娈公。
她身为公主，最不缺的便是巴结讨好她的人，岂有忤逆者？
甩手掷下贵重的佩剑，道：“既是侍人以色，不会跳也得跳。”
那人迟迟未动，也不发一言。
众目睽睽之下，江榆走过去摘掉他的面具。
玉片之下，眉舒目朗，如沉秋水。
满座讶然，江榆也是一惊。
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四起：“这不是孟府的长子孟煦吗？”
“他竟好龙阳？”
“陛下不是正有意让他做驸马吗？”
“这笑话可就大了……”
江榆这才明白自己错将孟煦当做娈公，沉默思索良久，只好道：“原来是你，本公主胡闹惯了，将你约到此地，多有得罪。”
众人恍然大悟，随即有些哭笑不得。
哪有将人约到风月场所的？
也只胡闹惯了的公主做得出来。
不过再看向静立的孟煦，身处此间反倒越发显得霞姿月韵，孤鹤出群。
虽不及孟融将军气宇轩昂，但也配得上公主英姿。
·
潘夷不放心地望向江榆那里，只看到几个娈公把江榆围在中间，至于在做什么她看不出。
娈公们各个期待地看着江榆，等着江榆评价一下究竟谁讲的好。
却只听江榆喃喃道：“原来他好龙阳，怪不得……”
怪不得他不为所动，全身都在抗拒。
那时她还未重生，不知孟煦嫌她丹难女子的身份，竟还为他开脱。
江榆面上浮现一抹冷笑。
其余人看着江榆脸色的变化，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。
这公主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，谁知她现在又在想什么？
江榆像是想起好玩的事，道：“你们讲的都好，都有重赏。明日到我府上西斋拿钱。”
她扯下随身玉佩，以作信物。
西斋？
崇华府的账房吗？
几个娈公互相看一眼，随即一拥而上都去抢桌上的玉佩。
你争我抢中，楼上突然闹出巨大动静。
“咣咣！砰！”
“救命啊！”
几个娈公的注意瞬间被吸引过去。
江榆也抬头看向二楼，楼上一间厢房里跑出来一个瘦弱白净的娈公，衣衫不整惊慌失措。
一个彪形大汉紧随他出来，三两步便抓住他。
“啪！”
反手就是重重一巴掌。
那瘦弱娈公直被抽得转了半圈，不受控地扑向栏杆，几乎要摔下楼。
然而他不敢稍有停留，连滚带爬地奔向楼梯。身后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，声音一点一点靠近。
江榆收回视线，发现身边的几个娈公还正观望那里的情形，面色紧张。
自顾自倒了杯酒。
绿衣娈公怯怯地小声嘀咕：“又来了。”
旁边的娈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：“这一晚下去，半条命都没了，这姓王的简直是个禽兽！”
说话时，声音发颤。
绿衣娈公斜了他一眼：“小点声！他娘是圣上身边的人，你说这话，不要命了？！”
江榆正低头喝酒，突然问道：“你说他是谁？”
绿衣娈公见问，忐忑地回道：“他是宫里大总管王大人的儿子。”
王大人。
江榆眸底暗光闪过，冷哼一声：“真是冤家路窄。”
绿衣娈公十分机灵，听到这话便继续道：“他仗着他娘的身份，横行霸道，草菅人命，连官府都拿他没法。”
“王赢？”
绿衣娈公忙应道：“是！就是她的儿子，王伯奇！”
他语气有些激动。
尽管他知道江榆身为公主，不大可能管他们这些人的死活。
然而看到江榆起身后，他的一颗心也随之提起来。
他求道：“殿下，救救他吧。”
潘夷一直关注着楼上的情形，察觉江榆走近后，问道：“殿下，要插手吗？”
江榆盯着王伯奇的背影，发出短促的一声。
“剑。”
被王伯奇打了一巴掌的娈公已经歪倒在墙边，看上去奄奄一息。
脸上满是污血淤青，气若游丝地：“救……救……”
王伯奇满脸横肉，目露凶光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，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提起来。
楼下笙歌依旧，欢声笑语。
偌大一个暖春楼像是混乱的戏台，各唱各的。绮丽夸张的布景铺就成欲望的温床，到这的人哪有一丝理智？
瘦弱娈公叫天天不应，绝望地歪着脖子。
耳边突然听到“噔。噔。噔……”上楼梯的声音。
不急不缓，脚步从容，朝他走来。
江榆握着剑一级一级登上台阶。
临死时的场景历历在目，刻意压制的恨意此时疯狂蹿升。
王伯奇突然觉得身后一凛，仿佛黑云覆顶。
刚一转身，便听“唰！”的一声亮响，裆下一阵风过。
裤子瞬间松垮地堆叠在脚踝处。
江榆刀法极快，空中滑过一道光弧。
片刻的沉默后，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裂帛：
“啊——啊——！”
“怎么了？怎么了？”
“发生什么了？”
“……”
众人纷纷探头朝楼上看去，只瞧见江榆阴沉沉的背影和明晃晃的剑。
剑尖滴着血。
而王伯奇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，腿间鲜血淋漓，惨不忍睹。
大家十分识趣地收回目光：
“刚刚说到哪了？”
“今晚月色真美啊……”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