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瑞灵后颈上黑色的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，方才还淡得快要不留痕迹，此刻却愈来愈幽深，像洇不开的墨。

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人是不可能重新睁开眼的，可她却偏偏抬起眼皮直直盯向沈越，瞳中分不出黑白，混沌一片，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了意志。

董瑞灵摇摇晃晃想要抬手碰他，沈越当即收手后撤，她最终只触及了塑胶手套的边缘，可一声惨叫随即响起，“啊——”。

她愣愣地垂眸，右手从指尖开始逐渐化为湮粉。

金属材质摩擦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，眼前，停尸间的数个抽屉不约而同向外滑动，露出小格子内的苍白的尸体，从里边爬起来。

他们的状态和董瑞灵一模一样，表情空洞，行动迟缓，却一刻都没有停顿，俱朝着沈越和一号的方向行来。

沈越看了眼手上的橡胶手套，暂时没有头绪。

他刚才根本没对董瑞灵做什么，为什么她的整个手臂直接消失了？

另一个妄图碰他的人也遭遇了同样的下场，整只手化作虚无，这使得尸体们不再敢轻举妄动，转而将目标放在了猎犬一号身上。

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得像是复制粘贴，同受黑色花纹驱使，将一号团团围住。

一号耸起身子，低吼一声，吞噬的力量自眼睛弥散开来，只是它很快便发现这些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，根本没有意识可供食用。

而那散发着恶意的黑色花纹……竟与它有着旗鼓相当的力量，叫它不能够像往常一样将这些人类一口吞了，于是一时进退维艰。

猎犬长而厚的尾巴微微摇摆，一号正在思考对策的空隙，稍一疏忽，尾巴就被一具尸体捉住。

随后发生的事全然出乎沈越和一号的意料。

——那具尸体紧紧捉着一号的尾巴不放，嘴大张如同野兽捕食，重重朝着厚实的皮毛咬去。

一号下意识想躲，可沈越出了声：“等等。”

猎犬不会感到疼痛，但这并不代表它们愿意被捕猎。一号不能违抗领主的命令，只能任凭自己的尾巴被人类咬入口中，不由暴躁地磨起牙齿来。

数秒后，沈越微微眯起眼：“咬掉了。”

一号被扯掉了一簇毛。即便只是很轻的损伤，也代表了一个不争的事实——

那个散发着邪恶腐臭气息的黑色花纹是某个存在留下的记号，“它”通过这些花纹控制人类死后的尸体，让他们进行类似捕食的动作。

更重要的是，“它”让人类的攻击对廷达罗斯猎犬有效。在此之前，就算是再弱的猎犬，也不至于被人类伤到一根毛。

沈越的思绪一时千回百转。“它”会是谁？

各界域都有属于自己的规则，除非想被外神吞噬，否则大多数时候，各界域之间都井水不犯河水，也就是说其他领主不会轻易来插手沈越的事。无归属界域的那些生物则太过弱小，根本没有这种能力。

那会是谁？意识提升协会剩下的那三个人？可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协会成员？

猎犬易怒，一号早就按捺不住情绪，见沈越没再制止，干脆利落地咬下了尸体的头。尸体迸出的血液是深黑色的，稠密得几乎快要看不出是液体，顺着脖颈的方向淌下。

几根被黑雾缭绕着，看不清楚的东西自沈越身后缓缓爬出，将这六具尸体缠住，转瞬消失。

这是廷达罗斯领主的本体。

“把他们带回去关起来，但不能吃。”他对一号道，“我来善后。”

一号“呸”了一口，对人类的血液很是厌恶：“狗都不吃。”

“不过。”它咂了咂嘴，“普通人类的味道不是这样的，这种味道，怎么这么熟悉……”是错觉吗？大概是吧。

沈越稍微清理了下现场，对停尸间的监控做了做手脚便回到了时间孤岛里。

那些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类尸体和看守他们的猎犬十分互斥，对彼此有着天然的敌意。

除此之外，人类尸体对猎犬的身体有着强烈进食的冲动，尽管人类那点咬合力几乎可以忽略，他们还是竭力想从猎犬身上撕下一块儿肉来。

沈越也暂时没什么头绪，只安排猎犬们看住这些人，观察接下来的动向。

他处理这些事刚好花了一整天的工夫，从时间孤岛回到办公室，再从里头出来的时候，刚好撞见前台陈雅之收拾东西下班。

两人一同站在电梯前，陈雅之猛地吸了吸鼻子，忽然道：“您最近是不是养猫了？”

“嗯。”沈越有几分诧异，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陈雅之腼腆一笑：“突然闻到了猫味。”

“猫味是什么？”

“就是小猫咪特有的猫毛味道，不过老板您身上很淡。”陈雅之解释道，“猫咖里面那种味道就是非常浓的猫味。”

沈越顿了顿：“猫咖？”

陈雅之登时有些迷惑，什么年代了，还有人不知道猫咖？“就是猫咪咖啡厅，可以和猫咪玩耍的餐厅或饮品店，公司附近就有一家，人气可火爆了。”

沈越对她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：“谢谢。”

但陈雅之总觉得自己从里头品出一股冷淡疏离来。

是错觉吗？

出了公司大楼，沈越便朝她说的那个方向走，没几分钟就看到了店面。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写着“猫咖”两字，在夕阳中闪烁不已。

“欢迎光临。”穿着小洋裙的服务员拉开门，“客人吃点什么？”

沈越随手点了一份小吃，选了个靠里的位置，静静看着四处爬来爬去的猫，数它们的数量。

十三只，或懒洋洋摊着肚皮，或吊在猫爬架上，或躺在客人的怀里睡觉。

服务员没来打扰他，他也没主动过去找猫玩儿，就孤零零地坐着，一如小学的教室里，没有一个同学会跟他搭话。

其实刚上一年级时，还是有不少人想和他玩的。孩子们总会满脸艳羡地和他聊天：“你真好看，长大可以去当明星吧？”

直到二年级的夏天，某个同学贪玩脱了鞋，不慎踩在钉子上，金属直直扎穿了脚背。他的哀嚎和哭声响彻整个走廊，血溅得到处都是，其他孩子也吓傻了，跟着哭成一团，老师们赶过来手忙脚乱地安抚，也于事无补。

唯一一个没哭的是沈越，他站在人群之中，盯着地面。

老师以为他是吓傻了，轻轻摇晃他的肩膀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
沈越摇头。
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
“血。”

老师赶紧来捂他眼睛：“乖，不看了啊。”

“我还没数完。”沈越说。

“数什么？”

“地上的血。”

老师难掩震惊，怔怔放下捂眼睛的手，嘴唇颤了颤，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。

旁边的同学听见了，爆发出声声尖锐的叫喊，传得愈来愈远，此起彼伏。

好吵。

由于时间太过久远，后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沈越记不太清了。他只记得几天后父母来了学校，跟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说了很久的话。

有人叫他填了一些测试题，还有面目模糊的大人问了他许多问题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，他和别人不一样。

沈越看着父母，问：“哪里不一样？”

只这几个字，却让沈母将脸埋进手中哭泣，沈父扶住她的肩膀，即便竭力忍耐，泪水也从眼角悄悄滑落下来。

后来沈越才知道，正常人在这种时候会出言安慰父母，又或者是因此产生自责。甚至那些没孝心的人，会对父母感到烦躁。

可他连烦躁都没有。

什么都没有，只是一潭死水。

三年级之后，沈越转学到了一所特殊学校里，这里全都是像他一样“不正常”的孩子——甚至沈越已经能算是“症状较轻”了。

除了语数外等科目，他们还必须学习一门叫做社会学的课程。当然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社会学学科，而是教授孩子们如何融入正常人里面去。

譬如，“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要回答，就算觉得对方蠢也要。这叫礼貌，明白吗？”

一位姓陆的同学举手：“我不能没礼貌吗？”

“没礼貌会被打。”林医生一个粉笔头飞过去，正中额心，“懂了没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刚说什么来着？”

“懂、懂了。”

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笑，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表达友好的情绪。”

沈越一直将从前学的这些知识运用得很好，正如此刻，一只狸花小猫爬过来用爪子拨弄他的裤脚，他熟练地对它微笑，几乎是本能反应，而后忽然就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想法。

还是老样子，正常人会喜欢的地方，对他来说只有无趣。

*

沈越进门的时候，在家里无聊了一天的白喵兴冲冲地跑了过来。它有一只耳朵听力不佳，反应偶尔慢半拍。

近来他已经有些习惯这只猫黏人的性格，故而也没有出声赶它。

可这回白喵在地上停了停，倏地变了眼神，随后狠狠咬住了他的裤脚。

守护自己的领地般，毛都立了起来，“喵——”

一号：所以真无人在意我被咬尾巴了是吗，狗命也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