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典是大荒十年举办一次的庆典。
扶织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。
几日下来,妖山中都在讨论谁和山主同去春典的事。
这日一早房门敲开,是几只见过的女妖,拿着几个托盘,带来件昳丽的长袍,几件首饰,胭脂水粉,说着就要替她梳妆。
“春典就要开始了,山主说带你去呢。”兰花妖笑得娇娇的,娴熟地拔下扶织头上唯一的素簪,还是木的,不禁嫌弃:“九宁府的姑娘就用这个?”
“…………”
扶织尴尬一笑,谁知道这些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,暗暗算算,也是有三四年没进过自己的寝殿。
自打被人替代,扶织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梳妆打扮。看着镜中的长眉被一点点描上铅华,口脂渐渐在双唇化开,
画完妆容,女妖三两下梳好发髻,插上珠花绒花,镜中人的脸也显现出几分妖冶。
最后换上衣裳,扶织看见镜中的女子唇红齿白,华袍高鬓,面容年轻却不失气度。
她的五官本就立体,乌发全部收上去后,露出一张骨相优越的脸。
这是妖山女子的妆容打扮,扶织觉得自己或许张扬过头了,有点不好意思道:“麻烦了,可以…………换一套衣裳吗?”
一个花鹿妖奇怪:“多衬你呀,为什么要换?”她说着帮扶织理理衣裳,本就不高的领口又往下了些,“这样,就对了。”
扶织还是觉得不太自在,百般说好话后,女妖只能帮她在里面穿了件内衬,挡住胸口前的起伏波澜。
遮住,扶织对着镜子又拢拢外衫,收来收去;女妖也不和她拘谨:“你怕什么呀?”看一眼:“多少人想要还没有呢。”
一旁的雀妖嘻嘻笑:“你别打趣人家了,山主觉得好看就行。”话里有话,扶织赶紧否认自己和扶宣的关系。
一时半会说不清,扶织越努力斟酌词汇,结果越描越黑。
“那山主为什么还把你带去?”女妖们说出了终极疑惑。
这下,扶织是真沉默了,见她不可置否,女妖们继续打趣:“那是山主喜欢你?私自将你劫回来做老婆了?”
一女妖问:“山主喜欢人还犯得着这样?”
另一女妖说:“你懂什么?戏文里都是这样写的。”
几只小女妖想象力惊人,几句话讨论得如火如荼,完全忘了扶织就在一旁。
不能再让她们瞎猜下去了。
调整好呼吸,扶织淡笑说:“看到你们山主眉间的那道疤了吗?”
女妖们止声,懵懵地点头。
扶宣的左眉末端有条疤痕,是她当年用剑气打出来的。
没想到过了几十年,那疤痕还没恢复痊愈。
一道风霜刻在石壁上都不过如此,想来是打得很深了。
“我打的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女妖们恍然大悟:“没想到山主还是个耙耳朵!”
扶织一口老血险些飙出来。
傍晚,一只吵吵嚷嚷的小妖来找扶织,说是出发。
一到场地,除了难得打扮正经的扶宣,许久不见的姜十九居然也在。
一月没见消瘦许多,他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年的模样,见了她挥挥手:“扶姑娘!”
扶织走到车马前和他说话,姜十九这些日子似乎遭到了虐待,一直离扶宣远远的,也不和他说话,像是很怕。
“你也去?”扶织好奇:“你和他什么关系?”
姜十九又嫌又怂,一挥手:“才没关系。”趁扶宣不注意,悄悄说:“他是狐我是人,照这么说,还是我和你的关系更近些。”
扶织尚且不知他是什么来头,随口回应;扶宣的声音横插进来:“离他远点。”
姜十九立马换了副嘴脸,三两步蹿开。
扶宣在看一副卷轴,头没抬:“还记得那个顶替你的女人吗?”他瞥一眼会错意的姜十九:“他们都是桑巫人。”
扶织对这个名字很陌生。
想到已经天翻地覆的九宁府,心又悬了起来,山高水远,此行只怕阻碍重重。
天色不早,上了马车,扶宣和她解释何为“桑巫人”。
听完扶宣的描述,扶织的瞳孔缩了又缩,“来自异世?”
“嗯。”扶宣不紧不慢补充:“他们会吸收多个人的灵魂精气,化为己用,最终与他们对战时,甚至能看见被夺舍之人的招式的影子。”
他沉默半晌:“准确来说,他们并非真正的生灵,而是靠侵蚀他人血肉,拼凑出来的怪物。”
吞噬他人肉魂魄的怪物。
扶织:“九宁府里的那个也是?”飞快回忆着,忽然想起什么:“她说的话我听不懂,什么………原身,什么系统。”
她看见了,那夜她提剑杀到殿中的时候,那女子慌极了,一边说着什么“系统救我”,一边拿忌惮又憎恶的眼光看她。
虽然还不明白“系统”为何物,但也很好断定,她显然不是个实力高强的人。
“不一定。”扶宣说:“这东西早在十几年前便有了苗头,只是没注意。”
扶织了然。
地面的雪没有完全消融,冻土还积攒着,车轮行驶得颇不平稳,碾过沟壑猛然一抖,带着二人也坐不稳。
扶织稍稍往旁边挪了几寸,头上珠花微曳。
想了想,她把步摇取下来,收好。
“没什么要和我说的?”那只狐狸边发话,一对白耳朵又露出来。扶织没客气,挑了个最想问的:“这次的行程大概多少日?”
“……”扶宣默然,也有问有答:“一月左右,你们十三府的规矩礼节向来繁杂。”
今年的东道主是九宁府。
曾经一心守护的故土变成了最不愿面对的囹圄,接受了这个事实后,扶织很快把心态转变过来。
当务之急不是顾影自怜。
拿出一条面纱蒙住下半张脸,扶宣目睹全过程,嗤笑:“怕你那未婚夫认出来?到时候你们二人情难自禁,抱在一起哭?”
“府里处处都是熟人,你只提他做什么?”
他说的人是定青,十三府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,也是那夜挡在那女子身前的人,扶织的未婚夫。
但二人其实不熟,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。
扶宣最喜欢看她急眼,年少时就是如此,收起腿来了兴致;话到嘴边扶织打断:“先去一个地方。”
几个时辰后,马车停靠在九宁城里一处隐蔽的角巷中。
扶织提灯下车,找到一家铺子推门而入。里面坐着个紫衣少女,守着烛台昏昏欲睡,夜风灌入,少女抬起头睡眼惺忪:
“客官要点什么?”
扶织摘下面纱,少女立即惊得站了起来,前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刚要关门,少女脸色一变,扶宣不知何时也跟进来,自然地把门关上。
二人齐齐看他:“你…………”
扶宣的狐狸耳朵没收,随便坐下:“我什么?”
扶织还是决定先说正事。
这少女就是云韫,扶织的二弟子。
自她出事,何熄二话不说信了桑巫女,云韫越查越觉得奇怪,坚决不从。到了第二年,迫于府中舆论局势,云韫被迫出府下山,开了一家这样的小店。
店面不起眼,可以供一些仅存的正常弟子碰头交流。
云韫哭了一会,说起桑巫女的事;这些年自她顶替扶织,九宁府已经隐隐有走下坡路之势。
不光弟子们变得浮躁贪玩,几名前辈长者也时常爆发争吵,面上不说,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这是开始站队结派了。
短短三年,九宁府内外都散发着礼崩乐坏的气息。
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。
九宁府的百年基业正在一点一点崩塌,像一棵自地底被虫啃噬的树,看似葳蕤高大,根植早已腐烂。
“对了,她还总围着府里的一个弟子转。”云韫思索,“那弟子生性暴戾阴郁,从前总是打伤同门,可那桑巫女却说什么…………他只是需要被爱…………”
狐狸没忍住笑起来。
扶织看他一眼,噤声,示意云韫继续说。
云韫回忆着:“她还令弟子们都不许伤害那少年,日日对他嘘寒问暖,一次那弟子失神,将她打得吐血,她第二天竟还去给他送药,问他有无大碍。”
扶织担忧更甚,一个家主对着弟子卑躬屈膝,外界知道了,该如何看待九宁府?
云韫如数说完,扶织忍下怒意问:“她可有进过剑冢?”
剑冢是九宁府英灵埋葬遗剑的地方,也藏着九宁府的终极禁制;是九宁府的第一任家主所创。
由于禁制具有一定的凶性,初建成的几年总会破禁伤人,吸收弟子的养分化为精华,却没人镇守得住,只能让弟子们远离那里。
后来几名前辈用遗剑镇住了禁制,那里就得名剑冢;这些年只有扶织和几名老前辈进去过。
现在前辈们接连离世,她也不在,若是剑冢阵法被闯破败坏,禁制再度出来吞人,后果不堪设想。
云韫摇摇头,“她试过几次,最后发现实在进不去,便放弃了。”
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话,扶织提出让云韫跟着自己,云韫欣喜若狂,很快又担忧起来:“真的可以吗?”
扶织放心不下她:“有什么不可以的?”
“……”云韫的脸色微变,指指后面的扶宣:“这狐狸是…………”拿出火柴点起蜡烛,一看清来人,少女差点跳起来:“佚狐!”
佚狐是十三府给他取的名字,他不可置否,扬眉:“你认识我?”
“怎么不认识!”云韫和所有的十三府弟子一样,对这个妖山之主非常忌惮,一叉腰:“你接近我师尊做什么!”
扶织轻轻拉住云韫,云韫初生牛犊不怕虎,说:“你休想乱来!”
“为什么接近她………”扶宣饶有兴致,翘起腿:“你猜猜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