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内继续歌舞升平,曲水流觞。
灯下众人喝得满脸发红,并没受到顾词动怒的影响。
酒过三巡,大殿中满是美酒香气,案上佳肴果点所剩无几,一些眼皮子浅的小弟子偷偷往口袋中塞了半只烧鹅和点心,打算留到回去慢慢吃。
九宁府出手一向阔绰,招待宾客的吃食用品也都是极好的。
无论是为了面子还是家底丰厚,这都是不争的事实。
该聊的都聊完了,有人提出玩击鼓传花,这本是个老掉牙的游戏,但耐不住年轻的弟子想玩,只能开始。
殿外。
一行人押着裴秋白在小道上走。
扶宣被人拍了一下,扶织还他衣服:“衣裳你穿,我不冷。”
那狐狸看了一眼,俯下眼表示拒绝,想到这些日子麻烦他这么多,扶织于心不忍:“扶宣。”
这一声清冽正经,他配合回头,定住,见扶织执意要把衣衫还他,他不耐烦:“你还以为我是关心你?你若得了风寒,渡气时把病气一并给了我怎么办?”
最后,他阴阳怪气扔下一句:“我们如今只是合作关系,少自作多情。”
剑气和这个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,何况修道之人体质优越,没有这么容易得病。
怎么有人说好话都让人想揍,扶织和他犟上:“那我不给你渡剑气了,你把衣裳穿上。”
那狐狸吃了瘪,薄唇动了又动,姜十九不敢劝,被他扣住的裴秋白冷脸提醒:“你们等会再打情骂俏会死?”
扶宣若是狐狸形态都快炸毛了:“我与她有情?”裴秋白沉默,难得露出个敌意不大的嗤笑,“有没有,你自己知道。”
二人齐齐出声:“自然没有!”
“对了,你是扶宣?”裴秋白看着二人,若有所思,须臾眼中更加滑稽:“我当是真的那个,你一介妖山之主,整日被人叫着个假名字,倒也愿意应。”
真正的扶宣早就病逝在当年,那才是扶织真正的庶兄;佚狐当年化成这个早逝的小公子,一潜入就是三五年,早就习惯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称呼。
回到妖山后,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人提起。
直到这次与扶织重逢,这个不属于他的名字又从记忆深处走了出来,时过境迁,她还是这么叫他。
他也还是这么应下。
“也是个奇葩的。”
扶织怕耽误正事,继续前行,姜十九和裴秋白便也跟着。
身后的狐狸快被气炸了。
击鼓传花进行得热烈,一轮鼓声结束,传花将将好落在顾词手里,出题的弟子道:“试题是‘真’与‘假’。”
要作出有关真与假的诗,顾词暗暗抓紧了衣袖。
她遇到了一个这些年来从未碰到的问题,其实之前也碰到过,但都有裴秋白在场,替她解围。
满堂注视,半晌,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觞,“近来忙于要务,甚少翻阅书卷陶冶。”举杯,一饮而尽辛辣的酒,“某自罚三杯。”
这不是什么大事,各家的人也都愿意卖这个面子,打诨几句一笑了之;殿门毫无预兆大开,冷风裹着细雨飞入,众人都被冷得一哆嗦。
狂风一扫而过盏盏烛火,殿中暗下大半,伴随着阵阵细雨,飘进一道怪异的声音。
满座皆惊,但听一声: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真作假时假亦真。”
蛇一般的声音,凉丝丝又黏腻腻,让人很不舒服。
众人都不知道来人是谁,但夜风刺骨,场面混乱不堪,座上的顾词刚刚起身,烛火明灭劲风大作间,倏地看见佚狐的脸,妖冶阴寒:“占据着别人的一切,很有意思吧?”
人群彻底陷入骚乱:
“佚狐!是佚狐!”
雨丝砸来,顾词狼狈地抹了一把雨水,后退几步,忽然被一个滚落的果子绊倒,连滚带爬。
佚狐步步逼近,身后就是夜幕雨帘,一步一步,“我说过,我眼里最容不下那样的怪物。”
顾词爆发出一声尖叫:“系统………系统!”
下一刻,她的脖子被眼前人一把拎起来掐住,在座的各家子弟家主都忙着逃离,无人敢管。
脖子被死死卡住,近乎是挤压着喉管,顾词挣扎着,双腿悬空,拼命挣扎。
殿中的人跑空了,残烛不明,满地狼藉。
佚狐的影子被一抹月光扯得狭长,仿若枯木枝干。
“我不要!我不要!我不是!”气息在一点点流失,她抓住对面的人的手滑落,她快要喘不上气了。
裴秋白被点了穴,尽管再急切,也是只能干看着;顾词脚下悬空,拼了命往口中吸气,眼中的希望却一点一点顺着泪水流出。
雨势渐大,那人的手突然一甩,空气中若有狂风,她被直直甩到了墙上。
又一声惨叫。
满地狼藉,被甩飞的女子痛呼出声,嘴里仍不断叫着“系统”。
姜十九松一口气,跑出去,正对上前来的扶宣和扶织,还带着云韫,刚才昏暗之中鸡飞狗跳,无一人看清他的真实样貌。
“都好了吗?”
“走!”
裴秋白的灵脉还没解开,头皮发麻,艰难地向顾词投去一眼,被迫跟着他们一起跑。
整座九宁府都陷入了慌乱嘈杂,前山光点乱晃,人声纷杂,人们在细雨中失了分寸,群龙无首。
顾词费力爬出宛若炼狱的大殿,撑着门框站起,一身家主服肮脏破烂,细葱般的玉手鲜血淋漓,顺着冲下的急雨,滴入石阶。
她想到扶织当时杀来前殿的情景,似乎也是在这座宫殿。
不同的雨帘里,不同的时刻里,两个绝望的女子,在同样的石阶下被淋得支离破碎。
天不遂人。
耳里发出几声震动,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出现:“攻略对象好感度,-10,请宿主立即采取措施。”
顾词颤颤巍巍,抹去脸上的雨水,显得崩溃又气愤:“为什么?我又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吗?”
系统一板一眼:“宿主未能及时避开攻击,不符合攻略对象心目中的伴侣,好感度,-10。”
眼前是满山乱晃的火点。
扶织几人逃窜至后山门,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。
是那夜搜查的薛浮,神色复杂,此刻也不摆架子了,对着扶织作揖:“家主。”
扶织意外,薛浮拿来一样包裹,里面有一些法器,抬眼,薛浮刻意避开目光:“我师尊叫我亲自给您。”
云韫说:“温玉仙师?”薛浮一点头:“她尚在闭关,不方便出来送客,便叫我来。”
温玉仙师是扶织的师姐。
在扶织的印象里,她这些年一直在闭关潜修,两耳不闻外界事。那夜扶织提刀大闹前殿,也不知有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。
扶织眼里发酸,来不及依依惜别,身后火光葳蕤,人影跌至,剑光闪过,有人带着九宁府一众弟子杀来了。
“不好!”
领头的人又恨又气,声音尖利:“捉住!把他们都给我捉住!”
“这…………”弟子们左看右看,面露难色,最终不敢上前半步。
一些闻讯赶来的别家人士晕头转向,搞不懂这场内乱从何而起。
扶织认得那个领头的少年,他的任务较为特殊,是从一名小弟子长成大荒中的风云人物,坐拥无数将士,各路美人投怀送抱。
也是当时对仅剩的正常弟子赶尽杀绝中的一员。
可惜的是,他在那夜被扶织砍断了一只手。
“你还想再断一只吗?”
少年脸色血红,怒气冲天:“让你坏了老子的好事!”
剑气如霜,少年杀红了眼就要冲过来。
在场所有人都被绕晕了,趁着那方人发蒙的功夫,扶织脚下踩剑,最先拉起云韫,跳下山崖。
“追!”
迎接他们的是一只庞大凶狠的白狐。
二人随着夜风急速下降,耳畔只有风啸和厮杀之声,
整座山头重光流火,快要把平静的夜空灼烧出一个洞。
崖下早就安排好人撑船等候,云韫上了船,看着上方的山头烈火灼空,泪水终于大颗大颗滚落下来。
经此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家园。
这是她们从小生活的故乡,是那个在外闯了祸之后,以为可以永远依偎的地方。
一切都在暗夜中化为灰烬。
北风呼啸而过,二人坐在船上的竹棚里,越听越觉得宛如笳鼓悲鸣。
云韫放声痛哭。
扶织轻轻牵住她的手,船驶出一段距离,水面已经没了火光的倒影,只剩下无边夜色。
一切都平静极了,山下就是九宁城,天色很晚,依稀可见灯火阑珊。
天地都重归于寂静,远处重峦叠嶂,近处三两星火,有夜归的渔船与他们打招呼,祥和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
扶织望着天水一色的江面出神。
是谁做错了?
水本是表里澄澈之物,可这一刻,她什么也看不清。
无力再恨天道不公,从前扶织下山除妖,受万民敬仰,一些穷苦人家不免发酸,说他们命好,才得以成为大家修士。
那时扶织不理解,也很厌恶这样的说法,心道万物生而平等,何来他们命好一说。
直到今夜,她看见那群人有一个看不见的“系统”护着,即便夺去了别人的身体,也可以不用付出半点代价。
走了许久,东方既白,天边业已显化出淡如掺了水的绿墨,最后又化成一点不那么明显的蓝。
江上暮霭茫茫。
小船悠悠行着,云韫已经累得睡了过去,扶织替她盖好草席,一夜无眠却也不困,出了棚子,一个笔直端方的身影正在小炉旁边烤火。
船夫不知疲倦地伐桨渡船,一低头看见她吓一跳,扶织不好意思,挤出个笑赔礼,炉边那人却是看了过来:“你醒了?”
“定青…………兄?”
青年端方温和,仪态完美,居然是许久不见甚至并不相熟的定青!
看样子,就连这船也是他定下的。扶织赶忙谢过,接着不免心生疑惑,“你…………知道我是谁吗?”
先前定青一直护着顾词,显然也被他们蒙在鼓中,对面俊美温润的青年将火炉推过来了些,示意她烤烤火:“你才是扶织。”
“噢…………”
周边是无尽的江水,烟波茫茫,天地间这剩下这一江清白。
定青解释着,他一早发觉不对劲,可惜一直没有时机揭穿这一切,又见周围人都浑然不觉,三番五次都以为是自己弄错了。
直到春典的这几日,真正的扶织回来,他一直暗中观察着,才终于恍然大悟,这三年里他都被骗了。
他没有被人夺舍替代,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,扶织稍稍放下心来,二人虽然并不相熟,但他能在这时伸出援手,她很感激他。
“不必谢我。”定青笑得有些苦涩,“这东西在星清府也有了踪迹,我们若是再不阻止,迟早引火烧身。”
他指的是那群异世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