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到院中,门外的声音几乎转变为砸门。
“出来!”
院中日光稀薄,衬得树影都透出几分阴森可怖,呼喊砸门的声音穿过弯弯绕绕的跨院拱门,宛若鬼魅索命。
少年的一腔热血也没了,往扶织身后一躲,“你…………你小心。”
肮脏的木门打开,外面是一群举着农具的村民,挤挤攘攘。一个男人最先冲上来,仔细一看,居然是昨夜骂她的中年人:
“抓起来!把这狗贼抓起来沉塘!”
叫着骂着,可当他看清站在面前开门的人后,立马就愣住了,“是…………是你!”
他身旁的一名农妇凑来,二话没说抓住手臂,身后少年不知哪来的大胆,探出半个鸡窝头道:“这是真的家主,你们别伤了好人!”
那农妇鬓发雪白,嘴里却恶狠狠说:“什么好人!真正的家主早就被那群畜生害死了!当年县令就不该收留那群外来的野种!”
一手反握住老妪,扶织极力克制住情绪问:“当年收留了什么人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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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半日,仙家的人却是迟迟未起身,扶宣带着姜十九转了一大圈,只能无功而返。
回去的路上又碰见定青,三个大男人在街上没什么好逛,又回到歇脚的客栈。
午膳简便,定青看着扶宣不动筷子,笑问:“饭菜可是不合口味?我听闻城西有一家专做肉食的饭馆,趁现在菜未上齐,不如改去那吃?”
桌上都是清粥小菜,荤腥不多,扶宣随手夹起一块笋,“这便够了,经费紧张,不劳定青公子破费。”
定青是世家公子,却很会照顾人,又点了几个菜,微微一笑:“不破费,你是阿织的故人,又关照她许久,倒是我眼拙,先前被怪物蒙蔽了心智,没来得及与你道谢。”
和所有的世家公子一样,他的声音温润平和,姜十九最先被说动了,挠挠头问:“那我可以再点一些吗?”
定青莞尔颔首,转眼本打算问扶宣,对方的视线骤然移开,他心底会意,也并不屑。
他不经意瞥到一样东西。
扶宣发间的一颗玉珠。
乌发披下,一颗青玉小珠缠绕住一缕黑发,散在肩侧,他五官立体妖冶,气度怪异,这颗小珠就如点睛之笔,中和去了他身周的妖气。
就连那双睥睨人的狐眼,此刻看上去都显得不那么令人忌惮了。
玉珠微微振了几下,带着他一缕发丝晃动。
小珠里似乎还有一个世界,发出一阵诡异的窸窸窣窣,姜十九和定青一愣,他嘴角轻扬,那边传来扶织的声音:“查清楚了,快来。”
短短两个字,他眼底的不耐烦在抬眼那霎消失不见,“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?”
“……”扶织那边有些吵,他下意识把小珠拎到耳边。
声音听不清了,剩下二人面面相觑。
过了片刻,扶宣将听到的话复述一遍。
定青坐不住,他们三个大男人在这吃了半天,却让扶织一个女人去探测敌情,放了茶盏轻声:“你先回来,不要乱去抛头露面。”
扶织的声音沉稳如水:“此事不容拖延,我已经问到了线索。你们抓紧。”
姜十九问什么线索,扶织便把遇见少年的事说了,那边依旧很吵,仔细一听,还能听见一群人在哭闹。
扶织的声音断续不定,却很沉稳。
“这怎么算抛头露面?”扶宣还拿着那颗青珠,并没与他统一意见,“这就来,吃什么?”
明明是极不耐烦的语气,听完,他起身就走。
定青望一眼那狐狸的故作懂事,眼底情绪万千,最终放下茶盏,只能跟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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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。
扶织用指尖一点一点摩挲着微微凹进去的文字,冰凉粗糙,对面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碧江。
天边薄云方散,无风无晴,两岸布满乱石峭壁,更涌出一股凄寒的杀气。
这是一处荒废的渡口,岸边的杂草堆里,依稀可见几只残破陈旧的渡船。
“当年他们便是从这上的岸,如今算算,也快有三十年了。”人群中一名老者声音颤抖,拄着手杖走出来,“谁知道竟是引狼入室。”
扶织从石碑前起身,“那时有多少人?”
“三十四人。”老者一身读书人打扮,早就等不及似的,“说起来,当年还是老朽亲自写的县志,也刻印了一份在家中,仙官若不嫌弃,随老朽来便是。”
随人来到地方,老者很快找出一本册子,翻了几页,略黄的书页上详细记载了当年的场景。
扶织越看越严肃,翻过一页,身周一众凑热闹的民众渐渐止声。
当年的县令是位远近闻名的大好官,见这三十四人多为十四五岁的孩子,无依无靠,恰逢当时收成很好,就把人留了下来。
一段时间后,县令家的女儿忽然疯了,变得胡言乱语起来,非要救下后山的一名少年,亲自照顾不算,就连少年对她侮辱打骂,也依然不离不弃。
又巧又怪的是,三十四人中有一名妙龄少女消失不见了。
几番搜寻都没找到,与此同时,县令女儿的行径越发古怪。
县令夫妇只有一个女儿,心疼不已,每每问起,女儿却说这是在攻略他,那样的人并非三尺寒冰,只要她做个小太阳,迟早可以感化他的心。
这事在当时闹得不小,指点声多如牛毛,那姑娘恍若未闻,某天夜里,少年忽然带来一队黑衣修士,二话没说将大半座村子的人都杀了。
幸存的人们后来才知,少年是个邪道修士,专门以人血修炼法力,县令女儿得知后,也二话没说,跟着少年离开村子。
这之后剩下的三十三人同样陆续不见,村中的怪人怪事则多了起来;一些少男少女都像被夺了舍,言行举止怪异无比。
与县令女儿的言行大同小异,他们这个村庄逐渐变得落败凄凉,有人受不住,背井离乡,剩下的老幼无处可去,靠着一亩田地苟活数年。
而村民们之所以惧怕那个少年,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三十三人中一个男人的影子。
扶织叫过那少年,“你身体里那人何时过来?有规律吗?”
少年想了想,没有头绪,摇摇头,这时人群散开,是扶宣三人。
定青最先上来: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”
扶织:“我找侍卫打听到了纵火之人。”她看一眼少年,“其实也不是他。”
定青疑惑,扶织道:“又是异世者。”
她把来龙去脉告诉三人,又把县志拿上,三人看完,神色各异,都很吃惊。
事情远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简单。
出奇的一致,出奇的残忍,出奇的荒谬。
“不能再缓了。”扶织把县志还给老者,示意务必要保管好,抿了抿唇:“我必须要上报给仙家,再如此下去,整个大荒都要陪葬。”
定青迟疑:“仙家的人不一定会管。”
“那也要说。”扶织重新背上剑,“不默而生,事关大荒生死,袖手旁观不是长远之计。”
“可…………”定青话音戛然而止。
“好壮志。”扶宣饶有兴致,扶织下意识以为他要逗她,他道:“你想好了?”
“我会去找苍玑殿下。”
他没阻止,拿出一个纸包,她打开,里面装着半只烤鸭,热乎喷香,他漫不经心抱起臂:“吃完去。”
回到客栈,扶织好好睡了一觉。
辗转反侧,床榻靠窗,暮色浮现,日头西坠,外面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了。
仙家是真正的天上仙,以万物为刍狗,除非灭顶之灾,否则从不过问插手大荒中的恩怨。
十三府表面依旧风平浪静,深处的祸乱被看似太平的浮华粉饰,除了他们无人知晓,她不确定仙家是否愿意出来主持公道。
如今的九宁府基本沦陷,她一离开,可能早就沦为桑巫人们狂欢的坟堆了。
其余的州府眼红九宁府基业许久,这边大厦将倾,高兴还来不及,也根本不可能伸出援手。
别无他法。
现在唯一能够阻止现状的方法只有朝前走。
对面酒楼的酒气飘来,醇香甘甜,扶织只觉得累。
当上家主已有多年,从未遇到比这更棘手的事;弟子们不信任她,没有前辈指引她,失败的后果惨重沉痛,走错一步,都将跌入深渊,万劫不复。
像盘无从下手又不能不走的棋。
这么想,她倒有点艳羡那些可恶的穿越者。
什么也不用怕,什么也不用管,只要无条件听从那个看不见的“系统”的话就行了。
她不明白,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。
看不见摸不着,也能让一众活生生的人唯命是从,不敢造次,像条狗一样任它驱使。
是神灵,还是恶鬼?
扶织认真思考起这个超出认知的东西。
不管怎么说,这才是她最大的劲敌。
一闭眼睡过去,第二日扶织起身,周围静得出奇,一下楼,所有伙计跪得整整齐齐,老板娘也跪着,四周整洁舒适,竟是苍玑来了。
四下无声,照进和煦的朝阳也像叨扰,扶织再次被仙家的气势震撼。
过去行礼,她眼尖,少年也在旁边跪着,苍玑示意她坐:“昨夜佚狐来找我,说愿意撤兵道宵山,我今早传信给弟子去问,果真撤了。”
道宵山是一处未划分的地界,位置优越,面朝越海,十几年前仙家本想要去,却被扶宣抢了个先。
仙家不好直接抢要,这些年明里暗里和扶宣提,他斡旋许久仍不松口,导致妖山和仙家的关系微妙。
这事和扶织没关系,对方忽然说起,自然懵了:“他不是最宝贝那地界?”
苍玑悠然一笑:“是宝贝,但他也有条件,希望仙家给你们一个入门的机会,你们几人向道许久,门中也已有数十年不入新人,望我给你们一个机会。”
家主山主同样可以入仙门,但与弟子修士一样,须得从低阶弟子做起,步步修炼。
扶织钉在原地,不敢置信。
仙家,是个令多少人望尘却步的地方。
过了好阵,她才慢慢彻底接受这个消息到心里。
“那您…………”
苍玑明快道:“我应允了,不过你们也得和旁人一样,一步一步来,不能越界。”
她说得轻巧随意,仿佛只是说起吃饭喝水般的小事,甚至不如挥落一粒沙。
可飘到听者心里,却如有千斤大山轰然罩下。
除此之外,扶织还有点儿………觉得奇葩。
她这些日子一直被霉运缠身,突然冒出个好消息,甚至隐隐感到害怕。
太顺利了,怎么处处透露出一股不靠谱的味道?
后面该不会有个天大的坏事在等她吧?
不管怎么说,吸收完这个信息,扶织谢恩,睇到地上的少年,这是个关键的,她胆子大了些:“少门主,他…………”
“佚狐也说了。”苍玑打断:“他体内有你说的异世者,火也非他所放,我会先留着他,带回门中好好盘问。”
少年连连磕头,感激不止;过了一会,扶宣三人和云韫进来,门外是仙家的鹤车。
那辆华美奢侈的香车后,多了几辆小的鹤车。
侍卫进来禀报,苍玑从容起身,见一行人还僵着,嗤笑:“还愣着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