遍山春色,绿水逶迤。
九宁府的后山,一簇桃花无声飘落,纷扬若雪,飘摇入池,荡开一圈清波。
后山是个好地方,氤氲清绕重重山峦,空气鲜甜,往下看,松桧苍翠,直入云天。
云遮封顶,日转山腰①,小雨初霁,满山春和景明,芳草葳蕤。
云海翻涌旁是一处断崖,一群衣着各异的人聚集在此,四下寻找着。
“真进不去?”
“不能吧?再试一次,这有啥难破的?”
“你行你来,真当这东西是你家的了?”
三两名弟子吵起来,满脸不爽,险些动手,一个清丽的声音制止他们,众人回头,正是蒙着左脸的顾词。
不远处就是剑冢,乍一看与寻常的孤坟石堆没什么不同,可真当人一走近,瞬间就被巨大的风力弹飞出去。
不,说是风力,更像是自石堆里透露出来的灵力,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淡蓝色。
就像狂浪中的巨鱼受了惊,长啸而出,只一个瞬间就将人甩得鲜血横飞。
顾词惊愕:“怎么还是这样?”
身后的人群也不与她文质彬彬,直接说:“进不去就是进不去呗,实在不行,我们用火把它烧开。”
这时有人说:“找系统啊,系统应该能办到吧?”
在场的人都是穿越者,自穿过来基本顺风顺水,遇到最大的毛病也只是攻略对象不太配合,又或是身边的土著们在背后嘀咕。
看着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土著勤勤恳恳修炼,大家私下没少笑话,看他们也不知道剧情,照旧顶着个炮灰头脑上前送死,心里也生出一股优越的快/感。
原来压人一头的感觉这么爽!
今天却遇到个大麻烦,藏着终极宝器的剑冢打不开了。
书里也没这剧情啊?!
一群人什么花招都用上了,有用笨蛋人设来碰运气的,有用恶毒女配人设硬踹的,也有拿了龙傲天剧本杀进去的。
全都无济于事,还险些丢了半条命。
顾词若有所思,看着剑冢,这时一道轻微的剑声提醒了她,恍然大悟:“只有断玉剑才能打开剑冢,我看原书就是这么写的,如果没有断玉剑,就要有很高的法力。”
一名少年问:“断玉剑在哪?”
“……”顾词不说话了,闭上眼,又回忆起那夜被狠狠甩出的狼狈姿态,雨水似乎又飘到了脸上。
她的半边脸破了,伤口很深,擦了三月的药仍不见好,就是那个佚狐干的好事。
她这些日夜难以寐寤,一合眼就是那夜可怖丢人的场景,想来想去,奇怪的是,她在原书里根本没见过这个角色,就连台词里也没有。
她是过目不忘的人,根本不可能会忘记任何一个角色。
自从穿进来,所有的走向都在掌控之中,挤掉原主,取得信任,接近裴秋白,没有一件事做不成。
除了初接近裴秋白的那一年,那时他还是个偏执阴戾的疯子,面对她的家主身份丝毫不怵。
她耐心接近,他回以鄙薄一笑,勾着唇打翻她送的糕点果子,凉薄离开,留她一个人默默捡起那些已经不能吃的食物。
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缠着他,叫他阿白,少女甜甜糯糯,谁料刚好撞上裴秋白走火入魔,一掌把她打飞。
她倒在床上呕血,头痛欲裂,也有过恨死他的时刻,恨不能把他撕烂,系统却告诉她,没有阻碍的爱不是爱。
万物无情,唯有爱是不变的神话,她之所以会碰到裴秋白,就是因为不懂得真正的爱。
慢慢的,顾词相信了,她太年轻了,她不懂得爱人,于是她一点点去感化裴秋白。
铁树能开花,不过是时候未到。
裴秋白出手杀人,她说这是病娇,裴秋白掐住她的脖子,不让她接近别的男人,她幸福又痴迷。
慢慢的,她懂得爱了,庆幸的是,裴秋白也爱上她了。
她时常会想起那个被她挤下去的扶织,出于愧疚,偶尔会给她吃好一点,没想到扶织那么刚烈,居然会逃出来,还把她玩得好的几个穿越伙伴杀了。
那天晚上的风雪太大,她看见扶织提刀杀人,眼神狠厉,下手又快又准,眼里带着真正上位者的果断。
甚至没等那几个人喊出声,就被一刀抹了脖子,来人长发披散,衣袂沾血,暗夜飞雪中,她在扶织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。
那是真正得到过权力的,浸泡在实权中成长起来的人。
要不是何熄拦着,她可能真的会上来斩下自己的脑袋。
一种烈火灼身的恐惧从心底烧起来。
这个女人,这种感觉都太陌生了。
她什么也不畏惧,就连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系统和上帝视角,都变得渺小可笑起来。
权力,狠厉,果断,杀伐。
在她的印象中,这些词都与女人没有关系,可是她却能带着他们杀入宾客满堂中。
与恐惧同时烧起来的,还有抑制不住的嫉妒。
并非出于两女争一男的低级嫉妒,而是一种经历关关劫难后终得飞升,却终于成为了她的手下败将的复杂。
那一刻,所有的所有,好像全都颠倒过来了,她才是可笑又恶毒的垫脚石。
她拼命呼叫着系统,可系统只是说让她在攻略对象面前注意形象,不然会扣分,她的任务就白做了。
刀锋劈来的一瞬息,她甚至已经想好了,跪下赎罪,把所有占据的一切还给她。
幸好何熄伤了她,她眼睁睁看着扶织的泪水涌上眼眶,顾词又慢慢恢复了优越安心。
上天还是眷顾她的。
从那夜起,她下定了决心,要把扶织抹杀掉,除了忌惮她会会来抢走自己的位置,还担心裴秋白也会被她吸引。
强烈的不安令人恐慌,她再次杀回来的夜里,顾词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了。
她溃不成军,绝望过后,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生了出来,她想要跟随扶织,那样的女人眼中只有权力,说一不二,说不定,能更好的帮助她。
一个念头背着几乎无所不知的系统种下。
可惜扶织不会理她,虽然那夜扶织没和她说半句话,但是傻子也猜得出来,面对一个毁掉自己人生的人,只会想弄死对方。
尤其是扶织身边还有个狐狸。
其实她本也想顺带攻略这只狐狸,那夜过后,才发现完全行不通。
他像是那种,听见她说“我爱你爱到死”后,真的会让她跳崖证明的神经病!
周遭的人见她发蒙,喊了好几声,顾词终于反应过来,定下心神,最终说:“我去找阿白,他的灵根好,一定有办法打开。”
众人都忘了还有裴秋白,此话一出,长松一口气:“你早说嘛!”
小院里,裴秋白被锁了灵脉,只剩一条微弱到几乎废掉的灵脉。
少年上身裸/露,半躺榻上,榻边的痰盂中都是血污,一手撑上床沿,与此同时,昏暗无光的屋里透进一线光源。
所有的摆设忽而渡上光芒,顾词的脸清晰又暗了,站在门框旁,怯怯说:“阿白,我给你带了药。”
她过来,药味和热气更浓,她今日穿着豆绿的小夹裙,数着可爱的小辫,一身打扮不像个家主,娇俏动人,将勺子放到唇边吹吹,递来:“你喝药,才会好。”
裴秋白的左脸被帐帘遮下的阴影挡住,骨相分外立体,少女端着药,凑近一步:“来,我喂你。”
原主把他的灵脉锁得严严实实,她不可能打开,门中也没有人能打开。
裴秋白阴戾地转过脸,她坐上床边,又吹了吹,这次的力度很轻,他侧过脸,依然感受得道一股淡淡的细风。
“阿白…………”
烫手的碗飞了出去,清脆的一声,四分五裂,顾词下意识要捡,身后那人一把将她拉了回来。
头磕在床架上,很痛,她叮嘤出声,少年手中加力,完全包裹住她纤细的手腕:
“告诉我,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?”
少年嗓音低沉,犹如刚从冰河中捞上来的寒铁,又带着占有欲,喉结微滚,像极了初见面时的那个疯子。
“我…………我…………”少女被他拽到榻上,细细白嫩的脚腕险些让他抓住,撑着手臂连连后退:“我是喜欢你呀…………”
裴秋白没过来,一手搭着靠背的床栏,半坐:“是吗?”他扯唇冷笑:“我怎么听说,你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?”
黑暗中,顾词脸色微变,手指忍不住颤了颤。
不好的预感提醒她,是原主将他灵脉锁住时,和他说了什么,挑拨离间。
可原主一个土著,又怎么会…………?
她战栗地抖着,喉中发痛,极力组织起语言,嘴皮子还算听话,说了许久,裴秋白眼底的阴郁之色才稍有消融。
但他还是不够高兴,没有太多兴致与她说话。
一刻钟后,顾词捧着满地碎瓷走出小院,蹑手蹑脚关上门,伫立一会,悄悄离开。
她还没来得及说剑冢的事!
扔掉碎瓷,一双玉手扎得通红,她蹲在原地,久久没有哭出声音。
不能打开剑冢,就代表她的灵力即将损耗完毕,先前原主在家,她可以时不时拿一点到自己体内,就算原主离家,灵力也还完全够用。
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耗损完了。
她那夜是想抓住扶织留下来的。
出了裴秋白的院子,她站在桥头,静静看着桥下画舫驶过,不远处有弟子在放纸鸢,也有女弟子在走任务。
再往远瞟,是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,山顶有一座八层六角塔,山中多风,檐下金铃叮当作响。
那是…………
那是门中现存唯一一位有仙师名号的人,温玉仙师的住处!
她记得这人!
-
半刻钟后。
布置清雅古朴的屋内,季温玉坐在桌前品茗,薛浮则在对面练字。
修道之人,尤其是常年练武习剑之人大都不在意陶冶情操,只有她不同,教导功夫外,还会注意弟子的文化底蕴。
“抄到风雅卷了吗?”
盖拨茶叶,季温玉低眸,端过一盘杏子酥,薛浮放笔行礼,接过:“回师尊,已经抄到了。”
“好,明日下午之前抄完。”
薛浮匆匆吃一口点心,继续提笔,季温玉瞥到盘中半块酥饼,眉峰稍拥,病态的脸上有了几分人气,并不中途训斥。
外面淅淅沥沥,翠竹碧绿,薛浮写累了,望一眼,“近来好多雨。”
季温玉摆弄瓶中的玉兰枝:“你夜里出门要小心,少往泥泞斜坡走。”
“弟子明白。”
薛浮又看了一会,绿意入眼,双眼舒服多了,季温玉打理着房中的角角落落。尽管并不脏乱。
倏忽间,薛浮的声音带着惊讶:“有人来了。”
手中掸尘的动作顿住,薛浮会意继续说:“是宿音师姐和另一位…………没见过的姑娘。”
她回头,薛浮却已经去开门了,边走边说:“她们没伞。”
门打开,宿音最先探个脑袋进来:“温玉仙师,我与我师妹忘了带伞,遇上了雨,能在你檐下站一会吗?”
薛浮看见她两个全身快湿透了,回头看看,季温玉神色淡漠,一眼瞥去,宿音又说:“只一会儿,等一下就走的。”
她身旁的姑娘一言不发,躲在宿音身后,季温玉默然须臾,神情未变,薛浮知道没戏,刚要拿伞,却听她说:“进来躲吧。”
薛浮愣住,接着让人赶紧进来。
好容易等到一个不练字的机会,薛浮借故泡茶走了,两名少女互相搀着,宿音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说:“就说了这招可以。”
顾词顶着张陌生的脸,紧张道:“真的好吗?”
“有什么不好?”
宿音拍她一下,这动静引得季温玉回眸,宿音赔笑着压低声音:“她一解开裴秋白身上的禁锢,就能开剑冢了呀,而且你替他解了锁,那好感度肯定往上涨。”
顾词还是犹豫。
这个温玉仙师平时不闻外事,据说近年身子也不好,会不会不知道裴秋白为何被锁。
但锁灵脉是件困难的事,需要极高的修为,一般人做不到。
能做到的人都不是平庸之辈,且寥寥无几,她资历老,一眼就能看出裴秋白是被罚的。
“不如换个办法?”顾词说:“我也可以慢一点攻略他…………”
宿音轻轻一笑:“你还想不想成为真家主了?”
这话一出,扶织的眼神猝然浮现。
舍我其谁,不屑一顾。
屋外雨帘浇下窗棂,闷雷滚过,顾词垂眼又抬:
“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