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从混沌中剥离，好似洪荒初开。五感慢慢地恢复，能听到微弱的鸟鸣，闻到白檀的香气。

光亮中人影晃动，听得细微的衣料摩擦声，那人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额头上，旋即好似醍醐灌顶，灵台一片清明。

苏隙慢慢睁开眼睛。

叶观微站在榻前，见他醒来，微微一笑。

他扶着沉重的头慢慢坐起，昏倒之前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。他不由地惊呼，一把抓住叶观微，急促询问：“枕流先生呢？！他怎么样了？！”

他挣扎着从榻上下来，却震惊地发现自己身体完好无损，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感。叶观微的手伸过来，轻轻扶住他：“苏小郎君看来已经无碍。方便的话，我们换个地方说话。”

苏隙跟在叶观微身后踉跄着出门，一面抓紧询问：“这里是哪里？其他人呢？”

“这里是紫花苑。”

“紫花苑——”

苏隙只重复了这三个字，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眼前的庭院布局虽熟悉，造景却与他印象中的紫花苑大为不同——这里种满紫藤萝，在阳光下好似一片紫花的汪洋瀑布，美得不似凡尘。

“紫花苑……怎么变成这样了？”他喃喃。

叶观微摘下一朵紫藤萝，回身望着苏隙微笑：“紫花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。你看见的那个紫花苑，是十分天晴宫被焚毁后又重建的。”

苏隙道：“什么意思？那这个紫花苑……”他猛然觉得不对，抬头看向叶观微，带着说不出的震惊道：“你……你的眼睛好了？！”

叶观微道：“不是我的眼睛好了。”他轻轻叹气，又道：“苏小郎君，你可知如今是什么年份？”

苏隙愣愣道：“清和……十年……”

叶观微轻轻摇头：“如今是大楚惠明十二年，在位的皇帝是楚灵帝——也就是苏重微的父亲。”

苏隙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，有些不敢置信地问：“什么？”

来到此处已经过了好几天，苏隙一直暂住在紫花苑。

他心烦意乱，记忆残缺，至今无法弄明白现状。如果说他是回到了四百年前，那么在他原本的时代，又是什么情况呢？枕流先生又怎么样了？

这些事情连叶观微也无法说清楚，或许只有见到天君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。但叶岭桥行踪飘忽，只能等他自己回十分天晴宫，旁人是找不到他的。

纵然心急如焚，苏隙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等着。

叶观微烧了一壶桂花茶，给苏隙倒上。他看起来倒是坦然，不慌不忙的样子，令苏隙万分痛苦。

两人在窗下的矮榻上对坐，香炉中烟雾卷舒，分外雅致。叶观微见他焦躁不安，不由微微一笑：“苏小郎君，你现在着急也是没用的。反正如今是四百年前，时间还长。”

苏隙道：“你怎知这里一切都是真的？万一是梦，万一醒不过来，枕流先生岂不就……”

叶观微淡然一笑，没有说话，苏隙觉得他一定知道点什么，却在刻意隐瞒。他刚想询问，叶观微却岔开话题：“既来之则安之。苏小郎君不好奇以前的天君是什么样子的吗？”

“我现在没工夫——”

窗外忽然一阵哗啦啦地响，随即那窗户被拉开，一个人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花和叶子探进半个身子，带着笑意叫道：“喂，观微，你看我又找到什么好东西！”

苏隙愕然抬眸，和叶岭桥四目相对。

叶岭桥的声音戛然而止，举着鸟窝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。

“……”

最先笑出声来的是叶观微，他望着叶岭桥，道：“有客人来，天君还是收拾一下再进屋吧。”

叶岭桥没有回答，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，然后狼狈地将窗户紧紧关上。窗外又是窸窸窣窣地响，似乎是在手忙脚乱地整理仪表，苏隙不由得莞尔。

“枕流先生真是……”

依稀记得小时候叶岭桥也带着他们到宫外去疯玩，但那时枕流先生绝不像现在这么少年意气。他只拿着拂尘，安安静静地看着太子公主玩闹成一片，嘴角噙着笑，显得更为老成。

原来他曾经也这样活泼过。

不一会儿，门被推开，叶岭桥一面用手指梳理着头发，一面走进屋来，看上去有些窘迫。苏隙情不自禁地看他，他也好奇地把目光投过来。

视线触碰的瞬间苏隙竟然有些心虚，赶忙别开头去，原本拿在手里把玩的纨扇也就势遮住了半边脸。

叶岭桥问：“这位郎君——”

叶观微道：“天君请这边坐。此事有些复杂，容我一一道来。”

苏隙无心去听叶观微解释了些什么，借着纨扇的遮挡，他悄悄窥视叶岭桥。叶岭桥头发上还沾着一片叶子，看着不免有些可笑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叶岭桥轻轻点头，不知在想什么。他看向叶观微，道：“看来四百年后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呢，不然我也不会用这么大的言灵——而且还用错了。恐怕是当时情况紧急，未能达到预期。”

“所以如今……”

叶岭桥面色有些凝重，道：“这位苏小郎君的躯体想必还在昏迷中，挪移术法仓促，只有魂魄游离到了此处。”

苏隙一惊：“我现在是鬼魂？”

回答他的却是叶观微：“不，魂魄没有依托很难长久，所以发现你的第一时间，我就摘了朵梅花为你化形，作为暂时的躯体。”

叶岭桥惊叹出来：“啊？我刚还想问呢……怪不得有点像观微，敢情你是照着自己给他化形的？”

叶观微：“……当时紧急，找不到参考。”

苏隙微微睁大眼睛，不知想了什么，却忽然释怀一笑。

叶岭桥面色再次凝重起来：“但……观微又是怎么回事？苏小郎君倒还好，起码魂魄完整，你却只剩下一息残魂……究竟发生了什么？”

叶观微道：“未来的事，现在追究也没必要。”

“……”

苏隙道：“我……只能留在这里了吗？”

叶岭桥凝视着他，不知在想什么，只是几秒后他突然展颜一笑，态度变化比翻书还快：“之后再说吧！哎，苏小郎君，来都来了，我带你去逛逛吧！”

几百年光阴，政权会更替，习俗会变化，但长安郊外的风景却还是一如既往。

此刻是草长莺飞的三月，春光暖融融的。两人纵马在原野上疾驰，呼啸的风掠过耳畔。叶岭桥灿烂地笑道：“喂！苏小郎君，你骑马不行啊！”

苏隙勒紧了缰绳，道：“自小身子弱，不大骑马的。”

叶岭桥高声大笑，望着他道：“我看你也比较像养尊处优的人。哎，你既然姓苏的话，难不成是皇嗣？”

“呵呵……枕流先生法眼神通，还要问我？”

叶岭桥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，神秘兮兮地笑道：“我轻易不用这种神通的。一眼看穿多没意思？”

苏隙莞尔，道：“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玩心。”

两人在垂柳畔饮马，苏隙在旷野上四顾，忽地讶然道：“这里——”

“怎么，来过？”叶岭桥系好了马，走上前来，半开玩笑道。

苏隙望着他，露出淡淡微笑。那笑容并不显得他很开心，而是颇有一种宿命感的慨叹在里面。他指着前面那条溪流，道：“里面有鱼。”

“是吗？”叶岭桥精神为之一振，“你想不想吃烤鱼？”

苏隙点了点头，却又道：“但我想更听你弹琵琶。”

叶岭桥好奇地望过去，问：“原来我以后是会弹琵琶的吗？嗯……这么一想，琵琶也很有意思啊。”

“没关系。那我现在弹给你听。”

叶岭桥折了一根柳条，施法将它幻化为琵琶，递给了苏隙。那琵琶和苏隙熟知的齐制琵琶有细微的差异，但他拨弄了两下琴弦之后，便重新寻着了音调。

轻快的琵琶声响起来，犹如珠落玉盘。叶岭桥不由地侧耳凝听，只觉这曲调悠扬中带着一丝伤感，韵味无穷，不禁问：“这是什么曲子？”

苏隙微笑：“这个时代还没有的曲子。至于叫什么名字……以后，你自己去找吧。”

“好。那我找到之后再弹给你听。”

苏隙未曾料到叶岭桥也有这般活泼烂漫的岁月。天君游走凡尘，简直像个看什么都新鲜的稚童。不知有意无意，他时常来十分天晴宫找苏隙出门游玩。今天游街逛庙，明天爬树摸鱼。无论皇宫内苑、田间地头，到处都布满他们的足迹。

幸亏如今魂魄借宿在这梅花幻化的身躯之中，免受沉疴的袭扰，苏隙难得地体会了一阵正常人的生活。

玩闹到日暮云平，叶岭桥策马带苏隙返回十分天晴宫。苏隙累得倚靠在他背上打瞌睡，无论叶岭桥唤他几次，他都不肯睁开眼睛。

怕苏隙摔下去，叶岭桥只得无奈地换了个姿势，将他搂在怀里。

呼吸如温柔的春风，将落在面颊上的碎发轻轻吹拂。叶岭桥一时心头悸动，放慢了行马的速度。四顾无人，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，亲了亲苏隙的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