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里叶与苏隙一路聊着天，回到了临时的寝宫。里面陈设简单但舒适，苏戠还特地命人在这里放了一张宽大的高脚床，足以容纳两人。

苏隙宽衣睡下，阿里叶也要凑过来和他一同。苏隙蹙眉，抬手按住阿里叶的额头把他推开：“殿下，去那边。”

阿里叶颇感委屈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这是礼节。”

“我们那里没有这种礼节，而且不好和你讲话。”

苏隙几度欲言又止，最后忍无可忍：“哪有两个大男人这样睡觉的！在我们这里只有、只有……”

阿里叶睁着颇有些天真的蓝眼睛：“只有什么？”

“……只有夫妻可以共枕而眠！”

阿里叶灵机一动：“那我们各睡各的枕头，这样就是「分枕」而眠了！”

苏隙哭笑不得，催促他去另外一头睡觉。阿里叶不情不愿地抱着他的枕头，活像被赶出家门的小狗。

烛火熄灭，四下悄然。只听见窗外聒噪的风声与低微的虫鸣。偶尔有军士走动换岗，用着极细小的声音窃窃私语。

阿里叶兴奋起来，话匣子打开便关不上，一个劲儿地跟苏隙讲话。他的话题从对苏隙的思念讲到在嘉峪关的生活，又讲到他的故乡，讲他的狮子朋友。

苏隙起先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，但毕竟星夜兼程，疲惫不堪，没有多久，那些西洲语的音节就开始在他脑子里打架，阿里叶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而缥缈，仿佛来自天边。

“……沙维尔特别聪明。我是从别的狮群手里把它救下来的，然后养了他一段时间。但是狮子是不能被驯养的……我们又分开了……”

回答他的只有柔和均匀的呼吸声。

“苏隙卿？”阿里叶低声问。

“……”

阿里叶侧卧着，枕着自己的手臂，悄无声息地笑了。

他轻轻说：“晚安，我的朋友。愿圣女赐予你美梦一场。”

苏隙梦到了叶岭桥。

彼时天君居神座之上，千千万金莲盛开，千千万鸾鸟来仪。天君穿着洁白而宽大的神服，眉间勾着一道天蓝色的神眼，玉环金饰，熠熠生辉。他披发跣足，自神座步下，向苏隙走来。

他声音庄严、温和而亲切：“苏隙，到这里来。”

苏隙不觉痴狂，向天君跌跌撞撞而去。

天君眼眸微弯，嘴角含笑，略略俯身，将他拥在怀里。他闻到天君身上的气息，那熟悉的、缱绻缠绵的雪樱与苍兰混合的辛香，若即若离，又令人沉醉。

天君凝睇着他，柔声问：“你果真爱我？”

苏隙毫不犹豫献上真心，道：“我爱你胜过一切。”

天君便浅笑，笑容略有些羞涩，却仍不失端庄。他问：“即便人神有别，你我注定不能长久？”

“浮世一刹，若有片刻欢愉，也不辜负此世。”

“即便我是浑身缺陷的、不称职的神明，以华丽衣饰遮掩千疮百孔的身躯，坐在枯朽的神座之上？”

“因我爱你，你的一切我欣然接受，皆为美的一部分。”

“即便我——”

天君神情忽然阴沉，在苏隙耳边低语，“做出伤你至深之事？”

话音未落，苏隙只觉得胸口一凉。他睁大眼睛，只见染红的刀尖自他胸膛破出，而后又从背后抽去。腥甜上涌，苏隙踉跄着跌倒在地上。

他尽力抬眼看去，只见天君神情漠然，甩了甩刀尖的血，那一袭白衣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，好似雪地里绽开的梅花。

苏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，眼泪徒劳地从眼眶中滚落。

天君冷笑：“什么用情至深……都是骗人的。人神有别，你是什么东西，你也配吗？”

他的刀尖轻轻划上苏隙的脸颊，语气令人不寒而栗：“这张脸……你不配。”

苏隙猛然惊醒，只觉得胸闷气短，汗流不止。喉咙间闷着一口腥甜，不上不下，叫他难受得紧。

天已大亮，日光明媚。

阿里叶急匆匆地推开门，大步冲进来喊道：“苏隙卿！你怎么了？”

苏隙摇头，道：“又做噩梦了。”

阿里叶紧张道：“我的祷告圣女没有听到吗？你做了什么噩梦，怎么哭了？”

苏隙一愣，伸手摸了摸脸颊，果然是一片潮湿。分明是梦，那寒心彻骨的感觉却分外真实，叫他心脏一抽一抽地难过。

“我……”他讷讷开口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阿里叶哄他，轻轻拍着他的背，道：“不要害怕，梦都是假的。你是不是梦到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了？”他说着，忽然想到了什么，将自己的护身符塞进苏隙手里。“这个你拿着，下次再梦到妖魔鬼怪，我就会来你的梦里帮你。”

苏隙怔然看着阿里叶，好半天，他才低声说：“感谢你，阿里叶殿下。”

鸽子扑棱着翅膀停落，完成使命后又咕咕叫着飞向碧蓝的天穹。

苏戠展开信件，先呈与姜允看了。姜允读罢，沉吟了半晌。

众人都有些焦虑地看着他，问：“如何？”

姜允道：“正是拉兰德阁下的来信。不过中规中矩，只是说了他已拦截了军队，向西洲国王澄清了误会。眼下国王命另一位使节过来和谈，约定就在明日。”

所有人都一下子紧张起来。

苏戠问：“拉兰德大使没说别的？”

姜允又读了一遍信，道：“措辞谨慎，查不出一点把柄。不过……他尤其强调国王派遣了一位谨慎、威严的使节参与谈判，这位使节是王庭的内阁首席大臣，名叫切斯顿，地位崇高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，好半天，苏戠才慢慢道：“想必这封信，也是在内阁大臣的监察下完成的。这已经是他能够提供的最多信息，叫我们不要掉以轻心。”

姜允道：“拉兰德大使为人宽和，顾全大局，力求促成两国友好相处，吾等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。”

众人纷纷称是，免不了又提到和亲的话题。

姜允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。

临行之前，其实承平公主已经主动向他请命和亲，苏皇后抱着她痛哭了一场。一路上姜允忧心忡忡，夜不能寐，都在思量此事。

承平公主虽然莽撞直爽，但的确聪慧可人，是姜允一度想要当做储君培养的人。他极度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，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。此刻要他割舍亲情，送承平公主去遥远的异国他乡和亲，他如何能狠下心？

众人见姜允有犹豫痛心之色，纷纷劝告，生怕姜允反悔一般。

一会儿是“为了江山社稷”，一会儿是“阿里叶殿下一表人才嫁了不亏”，七嘴八舌，嘈嘈切切。

姜允心烦意乱，阴沉了脸色下了命令：“江山社稷的大事，怎么能寄托在和亲上面？朕还是以为，明日多多争取，能不和亲，便不要和亲。就这样吧，都退下。朕想静一静。”

众人叹息着摇头离去，姜允忽然有些想念沈诲。如果沈诲在，此刻一定会最大限度地考虑他的心情，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。

他不愿承平公主远嫁他乡，还有一个原因，便是他与皇后最初就给承平公主挑好了如意郎君。

——正是沈诲沈不厌。

少年英才，名举探花。风流倜傥，天下无双。如玉君子配活泼公主，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！他煞费苦心叫沈诲进入崇文馆给公主授课，又极力撮合公主和清和三子交游，就是希望他们培养感情。

如今他却又要亲手做这个恶人，把自己撮合的鸳鸯一棒子打散。

姜允恨恨地想，若是他真的送承平去西洲和亲了，想必到了九泉之下，他也不会原谅自己。

叶观微穿梭在人群之中，刻意拉低了斗笠，上面蒙着的黛色纱帘垂落下来，遮住了他的容颜。

今日他一改往日圣洁清冷的打扮，一袭黛色衣衫，细长的佩剑别在腰间。他沉默不语，无声地融入人流，追寻着一个熟悉的气息到这里。

气息浅薄，飘忽不定，他紧紧跟随，不敢有半刻松懈。

那气息他不会认错。他追着苏重微已经追了好几个轮回，他不会认错。

气息蔓延至郊外便消散无踪。叶观微停了下来，谨慎地辨认着方位。忽然，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叶观微一个激灵，只是转身之间，腰间的细剑便已自行飞出，向背后那人砍去。

只听见狼狈的几声，那人大叫：“停停停！”

叶观微掐了诀，唤道：“「肃尘」，回来。”

细剑闻声而动，自动收回了剑鞘。

那人惊魂未定，道：“这位神官，你的剑怎么会自己乱动啊？”

叶观微沉声道：“你是何人？”

那人的声音听着不过二十上下，轻快地回答他：“我就一个过路的。神官，你是什么人？斗笠拉这么下来，不会挡着眼睛吗？”

叶观微淡淡道：“不会。此地阴气太重，你不宜久留，快回家吧。”

年轻人却仍然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，轻轻笑着问：“为什么不会？是神官你有特殊的秘技，还是——”

年轻人的声音透着诡异的阴冷：“你看不见？”

「肃尘」咯咯作响，瞬间爆发出一道白光，向年轻人劈砍过去。年轻人纵身一躲，反倒伸出两指，夹住了细剑，笑道：“叶神使，你这「肃尘」的词缀是驱邪避祸，拿来砍我这无辜百姓可没用。”

叶观微厉声呵斥：“苏重微！你竟敢上无辜平民的身，给我出来！”

苏重微放声大笑，故意气他一般道：“就不。”

叶观微咬牙，抽出肃尘剑，抬肘重重地撞向苏重微的心口。苏重微闷哼一声，轻轻张口，言出法随：“「不许动」。”

叶观微顿觉浑身灌铅一样沉重，身体僵硬，动弹不得。那效力只维持了一瞬间，在苏重微放松警惕的那一刻，叶观微已挣开禁锢，掐住苏重微的咽喉。

苏重微有些诧异，随即又释然，笑道：“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，承受不了言灵的负载。”

叶观微冷声道：“苏重微。”

“哎。”苏重微答应了一声，愉快地笑道，“叶观微，这一世，你又找到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