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心莹道:“我夫君不见了,我是要去寻他。至于我夫君因何不见,我实有难言之隐。待日后有机会,必然相告。”
黑衣女子没再说话。言心莹也没有松开拽住她衣角的手。
二人就着这个姿势定了很久。
最终黑衣女子先开口说道:“习武都是自幼而始。娘子虽看起来不大,但早已不是幼童了。学起来怕是不如自幼习武之人。”
言心莹忙道:“我学武不为与人争,只为自保与护人。”
“你误会了,我是说若收你为徒或许会污了我与我师傅的名声。”
“我会努力学。”
黑衣女子不再言语。
片刻后,言心莹松了扯衣的手。平日她甚少迫人,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。话已至此,若黑衣女子仍是心如铁石,再相逼也是无用。
是去是留,全由人意。
风过,道旁树影婆娑。
黑衣女子终是抬手揭巾,衣裳与黑巾迎风抖动。
她顺着风势回首笑道:“我考虑考虑。”她伸出一手,“我名南宫雪。”
没有明确拒绝,还自报姓名,便是将成了。
言心莹本该雀跃,但看着南宫雪露出真容,又不禁盯着她的脸微微出神。
夜色中人的锋芒该有所收敛,但此人的容貌便如她的音声一般凌厉。最后言心莹的目光停在她一双眼上。
月光下,南宫雪目光炯炯,甚至如刀一般锋利,令人不敢长久逼视。
言心莹被迫回神,视线下移,盯着那只伸来的手。
南宫雪的五指并不纤细,但也不至如男子一般粗厚。虽不如寻常女子的美,但生在她身上并不突兀。这是一个女子常年习武,或者说,是女侠该有的手掌。
最后言心莹握住了那只手,借力起身。她也道了姓名:“言雪,字心莹。”说罢松手,又微微躬身,一手朝马车的方向前伸,恭声道,“师傅请上车。”
南宫雪并不动,看了她一会儿后甚至双手抱胸,笑道:“我说过答应你了么?”
言心莹微笑。“同行。”
南宫雪笑而不语。
言心莹大着胆子去拉她的手臂,南宫雪仍然没有太多反应。最终在半推半就之下,南宫雪上了马车。
言心莹又请驾车的老汉将南宫雪的马也套上。她也没问南宫雪是否有要紧事要去别处。南宫雪既没有提及,那便是去何处都可以了。言心莹便仍请老汉照原路驾车。
在马车上,言心莹殷勤地为南宫雪捏腿捶肩。南宫雪也不抗拒。
三日之后,停车休息时,南宫雪开始教言心莹初始步法与手法。
言心莹虽自觉南宫雪早接纳了她,但南宫雪真愿意教习时,她还是忍不住欣喜。她便欲先行拜师礼,被南宫雪拦了,教她勿拘小节。
南宫雪上手指教她的那一刻,二人便是师徒了。
南宫雪知道她这个徒弟需要尽快赶到岭南,便也不耽误行程,只在赶路之余的休憩时间教习。
赶到岭南临封的客舍住下后,言心莹探听得临封几处配所所在,带着梅英一一寻过去。
虽然不知道傅家全家被捉,为何单单傅徽之逃了出来。但以她对傅徽之的了解,他父兄流放岭南,他说什么都会来看一眼。
只是外间追捕他也追捕得紧,或许他还没有机会见过他父兄。但既然前些时日傅徽之已在京城见过邱平,或许证明他已摆脱了追捕。若去岁他未能见他父兄,再次离京,他必会先去岭南。
如此,她们说什么也要尽快寻到关押傅家人的配所,或许在那里能遇见傅徽之。
…………
日暮。
看着应役者回配所后,蔡兴也回了自己的屋子。
忽有守卒来报,有一女子求见。蔡兴便令请人进来。
不久,守卒引着一身穿淡青罗襦的女子进来。正是言心莹。
蔡兴问:“娘子是?”
言心莹不愿连累家里,便不说真名,只说早年曾受过傅家恩惠,特来此报恩。她又卸了背上的包裹递给蔡兴,里面是她入岭南之后用铜钱换的银铤。
蔡兴起初推拒,但他推还几回,这女子便推来几次。几个来回后,他还是收下了。
言心莹道:“有劳主守为傅家众人多添些餐饭,若有人病了,还请寻个医士诊治。余下的钱,主守可与众弟兄分了。”
蔡兴应了,片刻后又问:“娘子不去见见他们么?”
言心莹还未嫁入傅家,算起来与傅徽之父兄也不如何亲近。况如今正是他们落魄的时候,他们大抵也不想见一些不甚相干的人。
思及此处,言心莹摇了摇头。
她来此之前早已想好。如果她是傅徽之,若想见傅卫等人,她会怎么做?
傅徽之是被追捕之人,不可能像她这样直接上下打点,见人一面。若是她陷入如此境地,她会夜里偷偷潜入配所。至于钥匙,偷出来,或者威胁主守官都可。
她要见主守官自然是觉得他或许会知道什么。
傅徽之的画像到处都是,主守官应当识得他。纵不识得,仔细想想也该知道,如今还有谁要用这种手段去见傅家人,不敢坦荡地求见呢?若是主守官当真被威胁了,傅徽之走后,主守官必会告知县衙。也就没有必要再瞒别人了。
言心莹便直接问道:“我还欲向主守打听一个人。”
蔡兴道:“娘子请说。”
“傅三公子,傅徽之。他近日可曾到此?”
蔡兴以为她与那些捕吏一样,都是想探听傅徽之的下落。他便如答那些人一般答她:“娘子所说可是张于城门的画像中人,若是他……”他微微摇首,“我未曾见过。”
言心莹忽然又想起,傅徽之会不会改易了容貌,或者托付他人来见了他父兄呢?“傅家等人来后,可有人来探望过他们?”
“有。我想想……”蔡兴略一思索,道,“一男一女。男子请求见了赵国公、不,是傅翊。而那女子只留下一些钱财便走了。”
“男子相貌如何?”
“看着四十有余,白面黑髭,襕衫负箧。”蔡兴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,又道,“我觉着他像个医者。”
言心莹曾见过赵国公府雇的那位医士甄先生数回,主守官所说十有八九便是他。她又问:“那女子呢?”
“那女子戴一帷帽,看不清面貌。她与我前后也未说过几句话。但她一直很谨慎地左右顾盼,似是很怕见到谁。”
如此,很难判断此女究竟是何人。但言心莹曾听说傅家出事后不止逃了傅徽之,还逃了一个奴婢。大抵是事发时在外采买,避了一祸。或许便是此女。
主守不至于不分男女。这女子自然不可能是傅徽之扮的。至于那似医者的男子,言心莹直觉也不是。傅徽之若改易容貌,贴上胡须,扮作个寻常人便好。何须负箧,扮得像个医士呢?
至于此二人是不是受了傅徽之的托付来看顾傅卫等人,言心莹不知。若真如她所想,那二人一个是甄先生,一个是傅府奴婢。那么都是傅徽之相识的,自然都有可能是受了傅徽之托付而来。
只能在这附近守一段时日了。
言心莹又嘱咐了几句,便辞别了主守官。
蔡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。
十日前,傅徽之寻到他,他便又带傅徽之见了一回他父兄。
他们在屋内说话时,他照常与傅徽之身旁的女子守在屋外。
他们的声音不高,蔡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。可不久,傅卫的声音高了,似与傅徽之起了争执。
他不禁担忧声音再大些怕是会引来别的人。好在争吵并未持续多久,傅徽之便出来了。
他们临走前,蔡兴向傅徽之谢罪。傅徽之曾托他寻伯祖父下落,而后多加照拂。可去岁他伯祖父病重,现已亡故。
傅徽之闻言沉默了很久,最后只问他伯祖父葬在何处。蔡兴细细说了。
其夜,月色不甚明朗,蔡兴未能看清傅徽之面上的神情。
但傅徽之道谢后离去,他亲眼看见傅徽之没走两步便一个趔趄。若不是被身侧女子及时扶住了,便要面地而仆了。
他还以为傅徽之是被什么东西绊了。待二人走远后,他走到那处细看,分明什么也没有。
傅徽之伯祖父葬处并不远,眼下过去十日,想来他们早已祭拜过了。至于他们现下在何处,蔡兴也不知。
…………
蓟县。
秋芙晨起立在老者的屋前等他出来。
她与傅徽之已回来月余了。听闻田金带人在岭南搜了近一年,后因罪被流放。没有田金在后面紧咬着他们,他们此次回幽州,几无阻碍。
只是自离了配所,傅徽之愈发沉默了。不仅是回幽州的路上,到蓟县已月余,傅徽之有时三四日都不开口。他每日闷在屋中,只吃饭时出来。
秋芙记得与傅徽之说话最多的一回,是记不清是因为何事,她唤了傅徽之一声“公子”。
傅徽之却道:“别再唤公子了,我已不是了。”
那时她便知道傅徽之怕是心灰意冷,自觉查明真相遥遥无期。在配所时,傅徽之与傅卫在屋内争执,她听见了。她便猜事到如今,傅卫还是不肯松口。
她自然不能见傅徽之消沉下去,便道:“公子是不信国公是清白的,还是自觉无法查明真相?公子就是公子。我信国公,也信公子。”
傅徽之没再说什么。
秋芙在屋外等了小半个时辰,发觉不大寻常。往常此时,老者早去厨下晨炊了。
老者聋聩,她没办法敲门唤他。只能抉开门闩了。可虽说相处数月,不论是她还是傅徽之早已将老者当亲人了。但她毕竟是女子,如此进去终究不妥。她便去唤了傅徽之来。
傅徽之得知原委便抉开门闩进去了。
秋芙背对了门,未向内看。忽然,她听见高案被撞动的声音,忙转身看去。
傅徽之坐在高案前,一动不动。想起之前听见的声音,傅徽之怕是跌坐于案前。秋芙也不顾何礼节,直接进了屋。
老者正躺在榻上被衾中,而傅徽之双眼直直地盯着躺在榻上的老者,面上有些迷茫,又有些痛苦。
见傅徽之如此模样,秋芙心中隐有猜测。
她也看向老者。半晌,老者的胸膛都没有丝毫起伏。
她慢慢走近,又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。老者已然气绝。